《雨巷》情感隐喻的阐释与英译
中国现当代诗歌英译是“中国文化走出去”事业的重要内容,对文化传播、交流有着积极深远的意义,而对诗歌中丰富多彩的情感隐喻的准确识解是做好诗歌翻译的必要准备。基于此,本文以戴望舒的诗作《雨巷》及英译本作为语料,运用认知语言学的隐喻机制,探讨中西文化对于情感隐喻感受、理解层面的差异,并发现情感隐喻的翻译应始终以“情感”为抓手,完整、准确地传情应是优质翻译必备的基本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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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喻无处不在,不仅是学术界关注的焦点问题,更广泛地出现在各种文学作品中,其中诗歌中的隐喻现象最为多见。这是因为诗歌作为一种抒情言志的文学体裁,“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华滋华斯《抒情歌谣集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情感是诗歌的灵魂。而纷繁复杂的情感多通过情感隐喻进行表达,因此,对诗歌中情感隐喻的准确识解有助于理解诗歌,并进一步翻译诗歌。
对诗歌中情感隐喻的阐释与英译研究,在国内外均较少见。有的学者对隐喻理论发展的来龙去
脉进行梳理,并以古诗中“人比黄花瘦”一句为例,剖析其中出现的情感隐喻(文旭、罗洛,2004)。有的学者以汶川地震为主题的诗歌现象为例,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出发,详细论述了诗歌与隐喻的关系,认为“诗性思维是一种特别的概念化过程,而隐喻作为跨越两个认知域的概念化方式和表达手段,为诗歌意象的表达、意境的营造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束定芳,2009)。但以上研究均未探讨翻译问题。有的学者提出了“情感传真”的翻译思想,以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为例,从认知隐转喻理论的角度出发对情感语篇的英译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潘震,2011,2016)。由于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古典诗词有着极其丰富、独特的中国文化内涵,因此,长期以来研究更多地聚焦在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挖掘与翻译上。本文认为,中国现当代诗歌同样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因为它不仅传承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古典诗歌传统,还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是中西文化相得益彰的“结合体”。
基于此,本文拟从认知语言学隐喻视角出发,以情感为线索,对戴望舒的诗作《雨巷》及英译本进行深入剖析,尝试探索出既能“达意”,又能准确“传情”的翻译策略。
1980年,George Lakoff&Mark Johnson在合著的《Metaphors We Live by》(《我们赖以
生存的隐喻》)中提出了“概念隐喻”理论,认为概念隐喻是由源域指向目的域的跨域映射,是人们根据认知经验,基于“系统相似性”,通过一种实在的、熟悉的、易把握的概念来理解另一种较为抽象的、陌生的、不易被认知机制把握的概念。在人类认知机制中,常会采取“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方式来认识世界,尤其是面对喜悦、悲伤、愤怒、恐惧等抽象情感,人类只有通过将其本体化才能更好地进行认知活动。如在情感和身体器官之间建立映射,便有了“心碎了”“心花怒放”“肝肠寸断”等表达方式;再如在情感和颜之间建立映射,便有了“面红耳赤”“面无血”等表达方式。
《雨巷》是戴望舒最为人所熟知的诗作。该诗创作于1927年,诗人将法国19世纪象征主义的抒情方法与充满中国古典气息的意象巧妙融合,运用了大量的情感隐喻来增强诗歌的表现力,伴以幽深回转的行诗结构和富有音乐美的缠绵韵味,表达了凄情惆怅、抑郁悱恻之情。全诗的情感核心——“愁”,在“巷”和“丁香”这两个意象上面体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我们分析“巷”中之愁的隐喻及英译。
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汉语语料库(CCL)中,以“巷子”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可以发现在所有840条结果中,“巷子”与“深”“长”“黑”等修饰词搭配最多;在British National Corpu
s (BYU-BNC)中,以“alley”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可以发现在所有598条结果中,“alley”与“dark”“blind”等修饰词搭配最多。由此可見,“巷”作为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在中西方文化中都具备着以下基本特征,即长(深)、阴暗、偏僻,也因此常被文人墨客借以喻指人生之路。人生漫长,身在苦闷煎熬中的人们更是度日如年,对应着巷之深长;生活艰难困苦,希望渺茫,对应着巷之阴暗;艰苦打拼却无人赏识,济世之心而屡遭埋没,对应着巷之偏僻。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以“巷”传达愁苦之情比比皆是,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李煜《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清·郑板桥《沁园春·恨》)这里运用的隐喻是“人生是在巷中行走”。
《雨巷》也运用了同样的隐喻。戴望舒将自己的生活比作是在深巷中冒雨行走,孤独、压抑、无望。悠长而又阴暗的巷子一眼望不到头,偶逢的姑娘也如梦般无声飘过,最后只剩他彳亍的走着,即便是走到了尽头,也不过是另一副惨淡的景象——那颓圮的篱墙。“巷”这一意象深刻表达了诗人生活不得志、情场不得意、人生之路艰难跋涉陷于泥沼的愁苦之情。而能否将这种深刻的愁思准确、完整地传达出来,则是判断翻译质量的重要因素。例如:
(1)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Alone holding an oil-paper umbrella/I wander a long a long/Solitary lane in the rain.(杨宪益,戴乃迭)
Holding an umbrella, Im alone/Wandering about the long, long/Lonely alley in the rain.(唐正秋)
Holding up an oil-paper umbrella/I loiter aimlessly in the long, long/and lonely rainy alley.(Gregory B. Lee)
在译例中,可以看出不同译者对于“巷”这一意象本身的理解产生偏差,有的译为“lane”,有的译为“alley”。“lane”多指乡间小路或车道,与中国文化中两边有矮墙、悠长曲折的“巷子”意象有一定差距。“alley”指“a narrow passage or street with buildings or walls on both sides.”即是由于两边建筑物“夹”成的狭窄通道,突出“两边有墙”这一巷子最基本的特征。由此可见,“alley”一词更符合中文里“巷”的意思。同时,诗中“彷徨”一词也蕴含着丰富的情感,不仅形容诗人在雨巷中彷徨,还暗指其在人生之路上的“彷徨”。译例中,“wander”一词意为“walk around in a casual way, often without intending to go in any particular direction.”强调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的随意漫步。“loiter”意为“walk or move slowly and indolently, with frequen
t stops and pauses, spend time idly”强调消磨时光、打发时间的闲逛。诗人此刻虽是在雨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但本文认为这种“无目的”状态并不是诗人自发的,而是被生活逼迫的,因此不具有“消磨时光”的意思。相反,诗人正是由于对理想、爱情等目标的追求出现了挫折,不得已才置身于“雨巷”的。他在这更多的是抒发生活之苦,并对理想爱情有些许的憧憬,与“消磨时光”之意相去甚远。因此,“wander”是更加合适的译法。
此外,原诗中出现了“巷”的基本属性“长”和非基本属性“寂寥”。首先从基本属性“长”来看,诗人以巷之悠长喻指人生路途之漫长,因此愁苦之情也随之绵延一生。这是典型的以长度词来表达情感的隐喻,在文学作品中比较常见。其中,有以“长”来抒发愁思的,如“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唐·白居易《长恨歌》)有以“短”来传递情思的,如“长亭无寐,短书难托。”(宋·张元干《忆秦娥·桃花萼》)也有以“长短”结合起来的,如“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唐·李白《秋风词》)而作为人类最基本认知域的“长度”和情感认知域的“愁思”,两者在英语文化中也是联系在一起的。例如:
(2)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唐·李白《秋风歌·十五》)
My whitening hair would make a long rope, Yet could not fathom all my depth of woe.(翟理斯)
My whitened hair would make a long cord, As long as l am often bored.(许渊冲)
在译例中,中外两位译者都将“长”译为“long”,这说明不仅是中国文化,在西方文化中也可以用表示长度的“long”来喻指情感。值得关注的是,翟理斯同时还用表示深度的“deep”来形容“愁怨”之深入骨髓,与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用法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一往情深深几许。”(清·纳兰性德《蝶恋花·出塞》)、“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唐·温庭筠《南歌子词·新添声杨柳枝词》)由此可见,在中西方文化中都常用表示长度和深度的字词来喻指情感。更值得注意的是,原诗不仅体现了巷之“长”,更是连续运用了两个“悠长”来强调这种长度的概念。“悠长、悠长”这一用法本身从词的长度上便能给予读者自然的长度概念,读来更添几分悱恻绵延之感。这里运用的隐喻是以物理上的、实实在在的“长”映射“巷”之长,并进一步映射了“人生”之漫长。
现当代诗歌其次,从“巷”的非基本属性“寂寥”入手,可以发现诗人是以听觉上的“静”和视觉上的“旷”来暗喻“愁思”的。深入体察后即会体味到,如果认为“充满”了声音与“静”相对,“充满”了人与“旷”相
对,那么“静”与“旷”实际上就相当于听觉上和视觉上的“空”,因此,诗人在此处实际上是在用“空”来喻“愁”。此种抒情方法在中国传统古典诗歌中较常出现,如“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唐·李白《蜀道难》)、“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宋·陆游《示儿》)诗人戴望舒饱读古典诗词,有着很深的古典文学功底,这一点在《雨巷》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接着,我们分析“花”中之愁的隐喻及英译。
如果说《雨巷》中的情感核心是“愁”,环境核心是“巷,”那么意象核心便是“丁香”。诗中运用了“人是植物”的隐喻,把雨巷中的姑娘比作是丁香,赋予人以丁香的特质。“丁香”作为审美意象最早出现在唐代诗人杜甫的《江头五咏·丁香》中。“丁香体柔弱,乱枝结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杜甫以写实的笔触描绘了柔弱的丁香适合栽种于幽僻之处,与幽人为伴。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与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流传千古。从此,丁香作为一个固定意象,便成为忧愁、苦闷的代名词,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便有了毛文锡《更漏子》中的“偏怨别,是芳节,庭下丁香千结”,便有了石孝友《念奴娇》中的“满眼凄凉无限事,付与丁香愁结”等词句。究其原因,这与丁香本身的特质
有紧密的内在联系。丁香一般开在暮春时节,容易凋谢,诗人们面对这样美丽却又脆弱的丁香时很容易产生感伤之情,而丁香那缄结未开的花蕾便成为这种愁绪的最好诠释。例如:
(3)丁香一样的颜/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The colour of lilacs/The fragrance of lilacs/With the worries of lilacs.(楊宪益,戴乃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