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的悲剧性决定于人物所处的悲剧性的冲突。悲剧是一个冲突过程,一部作品的悲剧性 总是蕴藏在作为情节基础的冲突之中。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红楼梦》是摆脱了大团圆传统格局的彻底的悲剧。过去有人把它的悲剧根源归结为命运,归结为福善祸淫,因果报应, 那是回避社会矛盾,企图用超社会超自然的神秘的命运来解释悲剧;还有人认为人生本来就是悲剧,要避免悲剧,世界最好是回到混沌状态里去,没有欲望,没有生活,也就没有苦痛了爱情悲剧⑵。这当然更是一种悲观主义的议论了。这些解释与《红楼梦》作品的实际是相去甚远的。《红楼梦》悲剧的根源在于社会冲突。这个社会冲突不但表现为各种人物之间的矛盾,而且渗透在矛盾着的人物的性格之中。这部长篇小说描写了贾宝玉及其周围的一女子的悲剧。曹雪芹在小说的第一回里说,这些悲剧人物“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并不是什么盖世英才、绝代佳人。而她们的悲剧遭遇也是生活中实际的样子,“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正是这种现实主义精神,才使作品得以冲破“瞒和骗”这个中国封建传统文艺思想的网罗,在平常生活的描写中揭示出社会矛盾的真相,在矛盾冲突中完成了各种人物的悲剧历程。这些悲剧人物主要的可分为三类:一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是封建叛逆者;二是晴雯、鸳鸯这类具有反抗精神的女奴;三是属于封建正统方面的贵族妇女,如薛宝钗、贾探春、王熙凤等,所有这些人物的悲剧,都是发端于社会冲突,完成于社会冲突,他们的悲剧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悲 剧。
贾宝玉生在诗礼簪缨的百年望族,在家族的子孙中,他的品貌才华都是超出众的,又以 他嫡派子孙的地位,毫无疑问应当成为家族的顶梁人物。第十五回里北静王赞他“真乃龙驹凤雏”,亦不为谬奖。但是宝玉却选择了一条与家族利益相背离的人生道路。他既没有在贵族的污秽生活中沉浮,象贾珍之流那样垮下去、烂下去,也没有继承封建传统,用心经典入于仕途,象贾政之流那样做一个“正人君子”,他从小在礼教的缝隙中寻觅个性生存和发展的 空间,在奴婢的精神品性里汲取健康的营养,在与少女的交往中扩张自己的崇尚自然的天性,大观园的女儿国成了他的全部精神和理想的寄托。他厌弃虚伪庸俗的封建人生哲学,反感 荼毒人性的封建等级制度,他虽然一刻也离开不了他自身阶级所决定的生活环境,但他却时时抵御着环境对他的压迫和诱惑。他讨厌他的生活环境,生活环境也不理解他。在一般人看来,他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他是一个在旧制度自身还相信而且应当相信自己是合理的时候就感受到旧制度不合理的清醒者,因而 也是一个不幸的孤独者。
贾母溺爱他却不理解他,宝钗接近他却也不理解他,他生活中唯一的知己是林黛玉。黛玉出
身在没落的贵族之家,她的家庭比较起来有着更多的书香气味,父母的娇生惯养和传统文化的薰陶,使她生成一种浓郁的诗人气质,父母过早去世又使她一下落到寄人篱下的境地,那严酷的环境自然更加催发了她那清高孤傲、敏感多疑的性格。她没有也不可能与宝玉讨论什么社会问题,发挥什么政治见解,她只是在与宝玉的相处中,感到是那样的融洽自然,就是吵架呕气也是遂心痛快的。这是因为他们的意趣、气质、幻想和追求是相合若契的,都存 在着一种与封建意识相异质的精神。
我们弊?清宝玉和黛玉的叛逆性格后,再来看他们的爱情以及爱情与社会冲突的悲剧性就比 较易于了解了。
宝黛爱情的悲剧性首先存在于这爱情与家族的不可能妥协的矛盾之中。男女青年自由恋爱是与封建社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违背的,宝玉和黛玉的恋爱当然不合礼教,但还不仅如此,如前所述,由于宝玉和黛玉的叛道性格的互相投合,他们的恋爱又是与封建家族的根本利益相冲突的。贾家是一个正在衰微下去的家族,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唯宝玉聪明灵慧,略可望成,家族对于他是寄予着殷切的希望的。这种背景表明,宝玉选择什么生活道路,离经叛道还是入于正路,实则关系着家族兴亡的大局。如果宝玉坚持所谓“木石前盟 ”,
与黛玉结合,则意味着痴顽不改、执迷不悟,终究是“于国于家无望”;相反若与宝钗结合,成就所谓“金玉良缘”,庶几能把宝玉拉回到正道上来。由此观之,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与封建家族的冲突是根本利益的冲突,毫无回旋和妥协的余地。我们知道,古代文学中的自由恋爱虽与封建礼教冲突却并不一概演成悲剧,现成的例子是《西厢记》。其关键在于那冲突的内容和性质。《西厢记》的相国夫人面对张生和莺莺的挑战还是退让了一下,她提出相门不招白衣女婿,要张生取得功名再来婚娶;而张生和莺莺也作了相应的妥协,虽不忍分离却还是遵命行事,结局是一个大团圆。张生和莺莺除了在婚姻自主这一点上与封建礼教冲突之外,再没有与封建制度相矛盾的了,他们的人生观念和道德观念基本上是与环境协调的,因此与封建家族并不存在根本利害的冲突。这正是他们与家长达成妥协的现实基础。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与家族的冲突却没有这种妥协的基础,其悲剧结局是必然的。
我们还不能只看到宝、黛爱情与家族冲突的一面,还应当看到它与家族依存的一面,这一面暴露出它的先天的弱点,孕育着未来的悲剧结局。恋爱是圣洁高尚的,但总不能脱离物质生活而存在。宝玉和黛玉,他们吃得饱了才能吟诗,穿得暖了才能赏雪,他们的爱情生活除了花下品曲、芳庭斗草、饮酒赋诗等等之外还有什么呢?他们爱情的内核是近代的,但外壳和方式都是贵族的,是在贵族生活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爱情。他们追求独立自主的爱情,却 不
可能追求到养活这爱情的独立自主的物质生活。黛玉体弱多病,连针线也很少沾手;宝玉虽说是男子,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寄生生活,日常起居由大大小小的丫头服侍着,出门更是一大小家仆拥簇着,的确是养尊处优,一技无成。他们离开了贵族生活环境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宝玉就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离开家庭与黛玉生活。第六十二回黛玉忧虑家庭经济后手不接的时候,宝玉却笑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这种精神生活的叛道性和物质生活的依赖性就构成了一个悲剧性的矛盾。他们要叛逆的正是他们不能离开的,他们要追求的又正是要依赖于他们所厌恶的。这样矛盾中的爱情,能开出灿烂的花,却无论如何结不出现实的果。第五回的曲子“枉凝眉”把他们的爱情比做“水中月”、 “镜中花”,确实是十分贴切的。
在爱情与家族的冲突中,黛玉较之宝玉处于更为软弱的地位,她的身上带有更多的悲剧性。那个时代女子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她们的命运要继系在她们所嫁给的男子身上,婚姻对她们未来的生活有着决定意义;再加上她们从小就被幽禁在狭小的生活圈子之内,终身被剥夺了从事社会活动的权利,眼界被限制在家庭的院墙里。力?此,她们如果有了爱情,便要把自己的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围绕和归向爱情,爱情和生命往往融而为一体。爱情的照耀使她们形象格外的美,而她们的纯情又使得爱情更加光辉。黛玉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女,她
的全部欢乐、全部理想、全部生活都寄托在爱情之上,爱情失败了,她的生命也就毁灭了。在中外文学作品中,爱情悲剧的第一主角总是女子,其道理恐怕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