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驹子是一个在生活中不断挣扎的不幸女子。她身世凄凉，15岁被卖到东京当女招待，不久被人赎身，满以为跳出了火海，却好梦难留，一年半以后，恩主染病而亡。她再度陷入不幸，后来一位好心的琴师又将她赎出，教她习练琴艺，然而命运坎坷，琴师之子行男身染重病，危在旦夕，迫于生计，驹子就当了艺妓。在烟花场上，她陪欢，尝尽不幸，苦痛难忍，孤寂哀愁。
驹子感情丰富，才情很高，向往着美好的生活。她一直不懈地追求，然而等待着她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痛苦。
二
在《雪国》中，驹子与行男可谓“青梅竹马”。她被卖到东京时，只有行男一个人为她送行。她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这样看来，他们之间该是有感情的，尽管算不上爱情，并且，驹子也觉察到师傅想过最好让行男与她成婚。在当地人的思想中，行男就是驹子的未婚夫，如果他不生重病，应该是可以与驹子共度一生的，然而，他却不幸地染病了。此时的驹子毅然地作出牺牲，甘当了一名艺妓，赚钱为他治病，送他到东京疗养。她的这一决定是不容易让人理解的，刚被人赎出又跳入火海。而她却认为“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妓的，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她对自己作出如此大的牺牲只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在文本中，驹子将为行男治病作为生活的目标，她愿意为此付出。她曾到车站接过行男，却又不愿去见他最后一面，许多人认为她是在迷恋着岛村。诚然，这是一个方面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她“怕见人死”。她照顾过生病的师傅，也面对过师傅的死，她只是不敢再面对行男的死。她当艺妓是为行男作出的牺牲，只有行男病好了，她的牺牲才有价值，付出才有一点回报，生活才有一点成功之处。然而，行男最终是死了，对她来说，这该是一个多么严重的打
击啊，以致她后来都不敢为行男上坟了。在岛村提出到行男的坟墓前去看看时，驹子的反应是强烈的：“驹子陡然跷脚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岛村，冷不防地将一把栗子朝他的脸上扔去：‘你净把我当傻瓜来捉弄我！’”因为岛村的这个提议刺痛了她的心。当她在行男墓前与叶子相遇又不欢而散时，岛村认为是她不愿在坟头见到叶子，而她只说了一句“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她甘愿做了一名艺妓，就是为了多赚点钱，可以将行男治好，如今，行男只留下了一座坟。
由此看来，行男的死给执著认真地追求生活的驹子沉重一击，行男的死便是她短期生活目标的幻灭。驹子为此作出的所有牺牲与努力在行男的死亡面前便显得一文不值了。
三
叶子在《雪国》中出场不多，但她与驹子、行男有着微妙的关系。川端康成在文中介绍：“驹子是她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新的情人。”可以说，叶子是驹子家中的人。虽然
她妒忌驹子，驹子也认为她是个醋坛子，但驹子一直在关心着叶子。叶子一直沉浸在行男梦幻般的爱情中，行男死后，天使般纯洁的叶子在绝望的生活中精神已濒临崩溃：她天天给行男上坟。此时，驹子想到可怜的叶子，怕她有一天会疯掉，恳求岛村替她背这个“包袱”，希望岛村以后好好照顾她。在这里，我们与其说驹子是把叶子当作妹妹看待，对她有一种责任，不如说把她当作曾经的自己了，当作自己的精神与理想。叶子是纯洁而美丽的，她“从没赴过宴”，只是给旅馆帮帮忙，曾经的驹子也是这样。然而，这美好的一切都随着行男的重病而改变了。如今，她是没有办法在风尘中“复活爱情悲剧”了，只有寄希望于叶子，“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弄得身败名裂这才痛快呢！”可以说，在川端康成的感觉上，驹子与叶子是一体的，驹子是叶子的实体，叶子是驹子的精灵。精神的驹子有着向上的追求和纯粹的美感，实体的驹子却陷入了艺妓的不可自拔的泥泽中。
然而，就是如此纯洁、美丽的叶子也不能给驹子带来一点希望。小说结尾的一场大火中，叶子从蚕房二楼坠落，“她失去了生活反而显得自由了”。驹子抱着叶子的身体，“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品和罪孽一样”。其实，这也是在暗示读者：叶子是驹子的精神与希望，叶子失去生命而自由了，驹子却失去了精神，只留下躯体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她必然是痛苦而悲惨的。
四
岛村是在《雪国》中与驹子关系最密切的人。在他的眼中，无论是当艺妓之前，还是当了艺妓之后，驹子始终是纯洁而美丽的。川端康成在描述岛村初见驹子时写道：“女人给人的印象是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她的纯洁让岛村不愿轻侮，并对她以朋友相待。岛村对她的尊重，满足了她的自尊自重，于是她便把全部的爱情倾注在岛村身上。她不顾自己的得失，把身心都依托给了对方。她对岛村的爱是不掺有任何杂质的，是纯真的。驹子的爱恋也曾经使得岛村从心底强烈地燃起了对她的爱。驹子为给行男治病而当了艺妓，岛村虽然觉得是“徒劳”的，但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纯真；岛村陷在空虚缥缈之中，驹子也曾经给他带去了光和热；岛村也每年一度地到雪国看驹子……这一切说明岛村对驹子还是有一份爱意存在的。
其实，驹子渴望的并不奢侈，只是希望过一种“正正经经的生活”，渴望能够像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得到真正的爱情。然而，她微薄的追求，在岛村看来，却是一种“美的徒劳”。
驹子是一名艺妓，她明白自己与岛村之间没有幸福可言，清醒时也在极力掩饰自己狂热的爱，只有在醉酒后，才坦露了真情：
“这纯粹是女子纯洁的心在呼唤自己男人的声音……顺势摇晃一下，倒在岛村的怀里了。”
“她自己只顾乱写起来，说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然后把‘岛村’二字连续写了无数遍。”
她的真情在岛村面前坦露无遗，然而岛村却认为这是可悲的，他觉得驹子的这种生活是徒劳无益的，只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悲叹”。
驹子强烈地爱着岛村，想和他亲近又总是想着岛村那句“只交个朋友”的话，想到“游客与艺妓的关系不能持久”，她怕自己陷入太深，而极力压抑着这份感情，因而她是痛苦的。她的醉酒就是这一痛苦心灵的写照，她也常常向岛村表述这一痛苦：
“多悲伤啊！”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唯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啊。”
“真窝心，啊，真叫人窝心。”
驹子明白自己的爱恋毫无结果，也知道岛村的必然离弃。虽然她对岛村的爱是火热的，但一开始就是卑屈的。对生活认真执著的驹子在玩世不恭、空虚无聊的岛村面前始终是无条件的顺从，她想爱而不敢大胆地表露爱，对这份感情一直是不抱“善终”希望的。也可以说，驹子是在有爱情而无美好希望的痛苦折磨中同岛村交往的。她向岛村叙述同伴菊勇的爱情悲剧，其实也是在内心哭泣着诉说自己同菊勇毫无二致的悲惨命运。
驹子为这场爱情付出了青春和贞操，而岛村的心灵却为叶子“无法形容的美”而颤动。自从在火车上看见叶子细心地照料病人后，岛村就为叶子的美魂牵梦萦。在叶子和驹子之间，岛村被叶子吸引了，对驹子的感情已不再是爱了，而是“因为她身上蕴藏着深深令人同情的东西”。
后来，在岛村第二次离开雪国时，驹子去火车站送行，行男则刚好在此时病情危急，急于见她最后一面。驹子固执地不肯回家，而叶子则用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回到了行男的
身边。此时，“岛村突然对驹子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他感到驹子对自己的感情已深，“已经到了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于是下定决心要尽快离开雪国。
他的这一转变，敏感的驹子马上体会到了，她知道岛村变冷淡了，想离开这里。但她不知道自己在岛村的眼中已由纯真走向世俗了。因此，她与岛村之间产生了一种越接近越背离的悲剧，她的结局是无可挽回的悲哀。
五
驹子应该是《雪国》中最悲惨的一个人物。她怕“看人死”，“送行真难受”，然而，她不得不看着自己身边
爱着的人一个个死的死，走的走，她的努力不过是在永恒的死别与永远的生离之间徘徊。她对生活的全部奉献与追求都落空了——她卖身为行男治病，但垂危的行男照样很快地
死去；她为叶子设计了一条幸福的道路，结果因为叶子的死而消失；她将爱情寄托于岛村身上，却因岛村的执意离开而幻化了。于是，在这三重悲剧的打击下，驹子一生的努力追求都变得毫无价值，她所有的希望都在风尘中幻灭了。因此，她疯了。这一结局是小说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真正的无可挽回的悲哀。
参考书目：
①《昭和文学全集·川端康成》
②长谷川泉等编《〈雪国〉的分析研究》东方教育出版中心，1985年版
③《安徽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25卷
④何乃英《川端康成》河南人民出版社
⑤川端康成《古都·雪国》叶谓渠、唐月梅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⑥《川端康成评论》中国社科出版社，1989年版
韩丽红，教师，现居湖北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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