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的春堪疗伤
作者:黄宁
来源:《博览书》2018年第03期
作者:黄宁
来源:《博览书》2018年第03期
若无人诱导,国人凭直觉最想穿越回去的当然是唐朝,因为她雍容富丽,自由奔放,几乎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人间最美好的模板,但我们忽略了其同时也上演了路有冻死骨秋夜梧桐雨的惨烈,悲伤与绝望一样不少。尤其当暮中送来晚唐的丧钟,一下一下,撞击心坎,在盛唐传说的参照下愈加凄清。身处末世的才子,纵然雄心万丈,却无力回天,情将安寄?
“高楼风雨感斯文,刻意伤春复伤别。”(李商隐《杜司勋》)稍晚于杜牧而与之齐名的同时代人李商隐,既崇敬杜牧,又深知杜牧,“刻意”二字写尽了末世人的无奈与悲凉,也尽知失意人的伤情与绝望。在别人的描叙里,春天似乎太轻佻了些,太欢喜了些;在杜牧,春天依然愁肠百结凄迷暗淡,大好春只是诗人疗治国仇家恨的一剂止痛药。
杜牧笔下的春,彩明艳,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明丽的暖调组合。这和两方面有关:一是杜牧青年时代有着宏伟的政治抱负和积极用世的社会理想,历经坎坷不改初心,依然希望能够为复兴效力。林建略说杜牧有“热烈的襟怀”,因此他的心始终是热的、明亮的。二是杜牧本身崇尚 “高绝”“极俏”的美学情趣,“高绝”,指立意高、气韵高、格调高;“极俏”指昂扬、俏丽的生命力,故杜牧特别喜欢红的鲜艳、温暖,绿的生机、清爽、水灵,再配以白、碧、青、紫之类以互补、衬托,其笔下的春天浓烈丰艳,呈现出蓬勃的生命力。
描写春景的诗著名的《江南春》体现了这一特点,“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明写绿映红,暗写的有山郭的黛青、水村的清水绿波,酒旗的五缤纷,寺院的红墙黄瓦,还有夹杂其中的红男绿女、粉壁青砖,彩何其丰富,充满生机与活力。
又如《春晚题韦家亭子》,“拥鼻侵襟花草香,高台春去恨茫茫。嫣红半落平池晚,曲渚飘成锦一张。”极写花草之香,但春花的明丽鲜艳呼之欲出,春水涣涣鳞光闪闪,再加以夕阳镀金,恍如绚烂的锦缎,其上随意撒落嫣红的花瓣被流水柔柔地抖动着,可不就是一幅流淌的画卷,随风款摆的绸缎?即如晚春残春,在作者笔下亦是如此的鲜妍明媚,令人见而忘忧。这样绚丽的春景比比皆是:
岸藓生红药,岩泉涨碧塘。
(《春日言怀寄虢州李常侍十韵》)
莫将榆荚共争翠,深感杏花相映红。
(《柳长句》)
山秀白云腻,溪光红粉鲜。
(《春日茶山病不饮酒因呈宾客》)
狂风落尽深红,绿叶成阴子满枝。
(《怅诗》)
一岭桃花红锦黦,半溪山水碧罗新。
(《残春独来南亭因寄张祜》)
杜牧笔下的春天,构图讲究,极具艺术表现力。
杜牧工诗善书画,诗作自具“宛然入画”之功,彩、线条、构图结合完美,既具诗情,又富画意。
杜牧自觉用视框来选取角度抓取镜头,呈献给读者一幅宾主相得、远近相应、虚实相生、疏密相间、聚散相依、开合相宜、藏露相合的和谐美景来,这是美的最高境界。《江南春》完全可以作为一幅图画的蓝本,千里莺啼、红绿相映的丽日风光是背景,是实景,是远景,矗立在濛濛烟雨中的寺院楼台,是虚景、是特写、是藏而又露。鲜丽明艳与朦胧迷离同时存在,颇具艺术张力,意趣无穷。
写景中蕴含今昔盛衰之叹,更使诗歌具有厚重感,含蕴深远。
杜牧还善于运用线条变化,干枯润淡、轻快凝重,使得画面气韵生动,既有自然变化形成的视觉快感,也富于主观感知带来的视觉趣味。“一岭桃花红锦黦,半溪山水碧罗新”,桃花红如锦锻,是泼墨笔法铺涂衬景,溪水横流则涌动着细笔勾勒的活泼与跳跃,生意盎然。“狂风落尽深红,绿叶成阴子满枝”,则是描写风摇花落的狂飙劲力后绿叶成荫的清新恬静,形成对立和谐之美。
杜牧笔下的春,善用数字,营造出高远宏大的意境,颇具盛唐气象。
清何文焕在《历代诗话考索》反驳那些拘泥于“真实性”而妄议《江南春》的考据家说,“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著,看得见。……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诗家善立题者也。”“千里”盛景与烟雨中的“四百八十寺”形成强烈对比,视野阔大而思绪茫茫,直达千古,气象万千。
又如《寄远》“前山极远碧云合,清夜一声《白雪》微。欲寄相思千里月,溪边残照雨霏霏。”寓情于景,情思绵绵,有赖“一声”,超越时空形成共鸣,全仗 “千里月”三字。
开成四年初春,杜牧赴京途中作《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横江裴使君见迎李赵二秀才同来因
书四韵兼寄江南许浑先辈》,“芳草渡头微雨时,万株杨柳拂波垂”,“万株”一脱轻靡婉转的风尚,显露阔大襟怀,使得初春别具壮阔之美,折射出作者进京的喜悦与期望。
杜牧反对晚唐诗坛平庸卑弱、纤艳不逞的不良风气,他追羡高祖功业,在创作中也追求一种俊健豪爽的风格,《全唐诗》评价说“晚唐诗多柔靡,牧之以峻峭矫之”,是中肯的。
杜牧笔下的春,善用修辞,意态迷人,融情至深。
杜牧直接描写春景的诗作并不多,较多的存在于唱和诗中。因为承担以景喻人或借景抒情之用,这些春景也就具有很强的人格。
“山秀白云腻,溪光红粉鲜”,“腻”和“鲜”,采用拟人手法,将黛山比青云,白云比玉颜,脂光滑腻,溪水潋滟,夹岸繁花,如簪花美人粉嫩鲜妍。如此比喻,独特而又生趣盎然。春天似盛装少女,既娇羞柔美又明媚秀丽。
“万古荣华旦暮齐,楼台春尽草萋萋。君看陌上何人墓,旋化红尘送马蹄?”即便是暮春愁肠,也有红尘点缀,显得壮烈很多。
“高枝百舌犹欺鸟,带叶梨花独送春。”以高洁的梨花比喻张祜,透出丝丝禅意。
“梅衰未减态,春嫩不禁寒”,春寒料峭,老梅精神犹在,春柳娇嫩畏寒,和人生状况一般无二。
杜牧惜春伤春,却又爱春恋春,关涉春景的诗歌近五十首。借春疗伤,在杜牧有三个层次。
首先是情感层次的愉悦。杜牧
少年时常亲近自然,对自然之美有真挚的热爱。一旦现实中的事物触动了其潜意识中的审美经验,便能引发情感的认同,因此温煦的春景往往触动诗人心底的柔软从而忘却忧愁,如《村行》, “袅袅垂柳风,点点回塘雨”,少了桃红柳绿的明艳,多了摩诘诗画中的清淡闲适,皆因田园的疏淡与农人的淳朴使得诗人少有的呈现出一种安然,简直有终老此地的意味。
其次是心灵层面的,借伤春抒发心中郁结。面对痛苦,人有三种选择:庸人选择忘却、诗人选择时时诉说,勇士直面惨淡的人生。杜牧是一个追求理想的勇士,但诗人的天性又使之兼具敏感多情的成分, “春半年已除,其余强为有……谁为驻东流,年年长在手。”(《惜
春》)对逝者如斯、生命短暂的大块之悲,壮志难酬、不甘沉沦的痛楚,在反复的感慨之中得以抒发忧愤,排解积郁,进行自我救治。
最高层次,是通过赏春惜春调整心态,达到一种坚韧旷达的精神境界。
杜牧特别称道《楚辞》能“激发人意”,其伤春诗不局限于一已之哀伤愁怨,乃借春抒发自己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虑,情意缠绵,动魂荡魄,艺术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渐达艺术创作高峰的过程中,作者也完成了自我心理建设,臻于坚韧旷达之境,从而形成峭健爽朗与风华流美相融一体的独特艺术风格。
典型者如《柳长句》,起笔写春景之盛,春柳袅娜春水回环,继以拟人摹柳之不争品格,尾联急转直下借伤春叹国运,格外思重深沉,又不给人颓废之感。沈祖桑评曰“感叹现在之牢落,追念过去之风华,但于追念之中,不露惋惜,仍写得似若踌躇满志,感叹之中,不露酸辛,仍写得似若淡泊自甘。”可谓知语!
疗治忧伤,春天不正是最好的介质?希望与伤感并存,韶光与没落共生,但终究是鲜妍的。
(作者系广东女子职业技术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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