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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要把不可言说的东西推向极致
张永禄(上海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这是我们上海大学第二次做小说沙龙,前些年毕飞宇老师亲自到上海大学来指导创意
写作专业一个博士生的小说,让我们很受启发,也有助于激发学生的写作热情、提升学生的写作水平。我觉得小说沙龙是个非常好的形式,随着创意写作教育的不断深入,我们的探索也不断成熟,与刊物的联动是我们在人才培养模式方面迈出的很重要的一步。应该说,上海大学中文系这些年在文学创
作、批评方面能够不断地探索,且产生一些影响力,要得益于著名批评家和重要刊物的支持和关心,我们很荣幸地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希望我们能够共同把创意写作、把中国的创作事业往前推进一步。
谢尚发(上海大学中文系讲师,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副主任):首先这篇小说写得还是相当可以的,整体上来说它的优点有三个。一是小说的感觉比较好,对人的行为、心理、意识的把控比较准确。二是它的
——《飞渡火烈鸟》讨论纪实
毕飞宇工作室
上海大学文学院《青春》杂志社
本期主办本文为毕飞宇工作室第35期小说沙龙讨论纪实。本期活动由上海大学文学院张永禄、汪雨萌主持,汪政、来颖燕、项静、走走、晏杰雄、谢尚发等作家、评论家以及三名学生代表围绕卜书典的短篇小说《飞渡火烈鸟》,从小说的故事结构、语言、主题等多个维度进行解读与点评。作者在现场听完讨论,就大家的点评发表自己的看法并对作品进行修改。
编者按
毕飞宇工作室·小说沙龙
细节描写非常到位,尤其是来自女性的、对生活的细腻的感知。三是这篇小说的语言非常有自己的个性,将学生创作的语言格调做了一次集中的展示。
我给这次的发言起了个标题叫《小说的腔调》。所谓“小说的腔调”,它不仅是语言的修辞或风格,还是属于小说的气韵和格调,它是一种综合性的、主题性的感觉。这篇小说的腔调前后并不是非常完美统一,有时候会跑偏,比如小说人物的对话跟整个文章的气韵就未能嵌到一起。这篇小说集中地凸显了校园青春写作的内容,或者说它是一个典型的代表,所以怎么样把小说的腔调转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恐怕还需要再进行一些改变。
项静(作家、评论家,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这篇小说的语言表达是很好的,会让大家觉得这个人是适合写小说的。但也有一些问题。首先从小说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来看,进展很缓慢,叙事不是特别清晰,对于整篇小说来讲意义不是特别大。其次是小说的时间很混乱,没有特别清晰地把时间设定在具体的阶段上,时间之间的不断跳跃会让别人很出戏。小说本身在追求语言的华丽,或者说一种忧郁的气质、一种青春的气息,但人物对话就非常平淡和单薄。此外,小说在叙事的语言和人物的语言上也有一些脱节,比如在有的句子中,说话的语言也放在了叙事的语言里边,在小细节的处理上不够谨慎。
这篇小说涉及一些超现实的内容,我觉得当小说涉及这些内容的时候,反而应该用很平实的、现实的语言去表现它。而小说在描述这种超现实的内容时,用了更加玄幻、刻意的语言,这个效果是不对的,应该用一种相反的力量去处理它。
另外,这篇小说的故事性不强,它只有情绪上的推进,但这篇小说并不是先锋派的写法,也不是很实验的写法,而是用很现实主义的细节来构建的,整体上还算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小说,但是整篇小说又不遵循情节的发展,逻辑上有些不太合理。中南大学怎么样
走走(作家,《收获》App 主编):这篇小说如果去掉所有的形容词,就是一个没有骨头的东西,它只有一层华丽的衣服,这个衣服底下是一个空壳,没有任何一个人物形象、一个情节、一个细节能够打动你。这篇小说就是形容词的堆砌。
其次,小说里的意象非常混杂,短篇小说的意象要很集中。比如小说在不断地强调秋天,那么秋天对于主人公林染来说,它意味着什么?对于她成长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小说都没有写。还有个意象是开裂的手,我的理解是作者想说青春的千疮百孔,那么青春是如何千疮百孔的?开裂的手对林染的成长又意味着什么?我觉得作者没有想清楚。另外,火烈鸟是小说后半部分才开始出现的意象,那么前面为什么没有出现?小说结尾出现了一火烈鸟,为什么是“一”?突然从一个人扩展到一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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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有在小说中显示出体性,这并不是一少女成长的象征。还有裙子,我认为红的裙子跟火烈鸟是有勾连的,但是到人物搬家的时候,我们又会发现她有一堆裙子,那么这条裙子的重要性就被消解掉了。作为一篇短篇小说,作者应该明确自身的主题,如果讲的是女性成长,那就集中在一个意象上,这个意象应该是贯穿始终的。
最后谈谈小说的语言,虽然华丽但经不起推敲。比如第一段写笔墨泄漏,但笔一般是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如果是笔墨漏出来,一般是在裤子口袋,不会到膝盖,所以这个地方的用词不准确。大家可能觉得这是一种苛求,其实不是的。为什么要写牛仔裤?为什么要写到印记去掉以后?这么写对人物完成度有没有影响?毕竟是一篇短篇小说,这些问题你都要推敲。
像第三部分的“一直蛇缠到她的额心”,“蛇缠”这个词用得有意思,很生动。但是这里用得太刻意了,用了
太多的副词跟形容词,就显得有点过猛、过犹不及。只有在你没有办法精准地描述时,才能用大量的形容词来修饰。每个人对形容词的感受是不同
的,所以尽量要用具体的、可感的东西来形容它。
来颖燕(《上海文学》杂志社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这篇小说依然是在青春叙事的轨道里,但它有意要冲破一些东西,所以它的层次感比普通的青春叙事要丰富一点,但很可惜的是小说有很多地
方还是流俗了,有种欲冲不破的感觉。
好在作者在小说某些要素的处理上有自己的努力。一个是意象处理上的衔与引的对垒。小说的核心意象毋庸置疑是火烈鸟,但是作者对于小说意象的前世今生是缺乏交代的,很多意象突然出现、突然结束、突然转折。我能体会到这位写作者的意图是到位的,但力量是不够的。
可以看到,一方面火烈鸟的意象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但它不足以体现小说的意义。我认为小说的“眼”也就是所谓的“洞见”,即奥尔罕 · 帕慕克曾经说的,“小说的中心是一个关于生活的深层观点或者洞见,一个深藏不露的神秘节点”。“深藏不露的神秘节点”应该是这篇小说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因为它在藏与漏的处理上显然不够成熟。有一些地方它其实是用力过猛的,比如文中对火烈鸟的集中描写,这种过于明显的表述,反而稀释或分散掉了意象本身的作用,对意象的把控力会变弱。
在清晰和模糊的对垒的处理上,小说在有意识地尝试,但很可惜的是仍有很多失败的地方。小说的前半部分有意要设置出一种梦境的状态,要描绘一种模糊的、眩晕的状态,但很多地方的用词却在重复,比如“朦胧”“模糊”“不明晰”这些词语就在文中多次出现。其实那些描写朦胧状态的诗人,他一定是主张精确性的诗人,这是卡尔维诺的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我觉得当写作者尝试去描绘这种细腻的、但是又很模糊的状态时
飞宇工作室·小说沙龙
要记住,越朦胧越要主张精确,你要善于用自己不同的感官去捕捉最细腻的感觉。很可惜的是我觉得这个作者有意要做到这点,但没有完成。在梦境的描绘中,经常会出现“她才发觉”这样的词,其实完全可以更加简洁,这样更有助于情绪蔓延的处理。但因为作者的处理不够简洁,所以造成了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小说的前半部分明显拖沓,可有可无的东西太多了。
回到刚刚说的细节问题。我们不应该直接摆出一种修辞的姿态,不要太迷恋于让你心里的东西跃然眼前,反而需要动用一些更加抽象的形容词来暗示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应该是反画面的。反画面的感觉会更加切中读者的内心,不至于在读完这篇小说以后,心里没有留下些触动你的东西。例如劳伦斯曾经用“永恒的、逆光焕发的”来形容雪,这些词都是抽象的,它不具有画面感,但恰恰就是这些词反而会动
用读者的主观力量让小说沉入内心。
从小说开始讲老师的出现,它的走向就太明确了,完全没有逃脱读者可以想见的青春叙事的轨迹和框架。最后直接导致一些有意设置的、前后呼应的细节,比如说从神婆那里得来的盒子,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小说的力量就变弱了,本来有意塞入的那么多的层次被削平了。
所以说到底,作者要知道讲故事和写小说是不一样的。本雅明有一个很著名的观点:讲故事的人是取材于自己亲历或是道听
途说的经验,然后转化为给听故事的人的经验,但小说家可能是闭门独处的,小说诞生于离索居的个人。正因如此,小说才意味着要在人生的呈现中把不可言说的东西推向极致。这个作者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说写作者,她确实在力图把不可言说的东西推向极致,但是很可惜她没有洞悉自己在什么样的点位上,以至于她在处理朦胧和清晰之间的关系时不得法。写小说要小说化地去写,而不要用寓言化的手法去写,但是这篇小说用力不均,所以意象的作用力没有起到它应有的效果。
汪雨萌(上海大学中文系讲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来老师说得非常好,也揭示出了我平时在小说课上跟大家经常说的一个问题:不要用自己认为的、非常美丽的语言,去掩盖小说意图的不清晰,也不要用自认为的战术上的强大来掩盖自己写作战略上的虚弱,这个是不可取的。老师一看就知道你在战略上有没有不合适或者比较弱的、没有能够传达到位的地方。
晏杰雄(中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首先认为这位作者的文学才华是值得肯定的。作品的文学性很强,是一篇富有文艺范儿的青年精神写作。我猜想作者肯定学习了张爱玲的精致繁复的表达方式,以及心理的描写、意识流的连接。所以这是一篇非写实的小说,是一种精神性写作。因为这一代年轻人没有生活的、写实的经验,有的是青春的情绪和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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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这些是由形容词组成的,它不会有太多的名词或动词。但这篇作品也体现了作者惊人的才华,作品的文学品格是很强的,只要在老师手里再磨一磨,未来还是可塑之才。第二点,我觉得这篇小说强调的是心理化的描写而不是写实的,所有的细节都是心理感觉化的,而且写得很细微,是一种均匀的、全方位的细描,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作者具有青春期女生的全息式感受能力,对器物、场景等的声音、颜、气味、温度、动态无不体察入微。在工笔画似的细线描绘过程中,还有随时起兴的能力,把写实性描画带向一种忧郁的诗意。如写林染从单车上摔下来这个平常的动作,作者能够量化、客体化一个瞬间动作和场景,并通过放慢叙述速度把感受无限延长,自然而然升起那些非常态的悖反性心理情绪,这里的心悸与慰藉就能并存。有些场景描写很美,有些心情表达很幽深,能把读者带入一种文艺气息浓郁的氛围中,感受纯粹的文学性。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飞渡火烈鸟的场景,展示了文字的华美炫目,展示了青春文学的飞扬之美,在忧郁意味的营造中,透出的实际是文
学少女修辞的热烈。
如果谈缺点的话,第一点是细描太均匀了,过于细小,不分片段全部都是一样的密度,没有把代表性的场面凸显出来。第二点是写神婆那一小节,跟整个故事的情节有些游离,这一节可以写短一点。第三是结尾太长了,火烈鸟在前面已经反复出现好几次,
这种张扬的、渲染的场面应该在小说的中间部分,结尾可以写得舒朗一点,多一点空白。
总体而言,小说的合理性还是做得不够,比如小说细节的前后照应、时间空间的对接、某些细节的有和无,这种整体的合理性处理得还不够,但作为一个大学生作者,这也是可以谅解的。
谢尚发:我再补充两句。这篇小说的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有很多,但在写作的过程中,对于一些意象不需要进行大段的回应,出现了之后也不能忽然消失。应该扣住一个内容,该舍弃的就舍弃。这篇小说之后要做的修改就是删,给小说减负,把有用的内容聚集起来,散乱的地方合拢成一体。
施岳宏(上海大学文学院学生):作者语言细腻,极具感染力,在小说开头给予人较好的代入感。但作者在情节推进中过度聚焦知觉描写与感觉描摹,逐渐流于泛滥化、私人化的抒情写意,细腻的语言反而成为读者阅读体验的障碍。这种过度私人化的情节处理淹没了小说的冲突。其次,在作者营造的“感觉世界”中,种种意象的内涵以及它们彼此的关联、互文是文本张力的一大来源。小说首先开凿出的意象孔洞
就是标题中的“火烈鸟”,从“火烈鸟”在小说中段出现,到主角对镜模仿火烈鸟的姿态、梦见火烈鸟,再到结尾幻象般的呈现,作者在整体节奏内总刻意地“召唤”火烈鸟出场,但这一意象的内涵却叫人有些不明所以,它并没有和小说故事的事理逻辑、情感逻辑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