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全文以平静而有情之眼面对人生的无常，于朴实的文字中显现丰子恺通达的生命哲思与对自然艺术的感悟。
作者
丰子恺，原名丰润，又名丰仁，笔名Ｔ．Ｋ，浙江崇 德（今浙江桐 乡）人。生于清光 绪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九八年），卒于公元一九七五年，年七十八。
丰子恺，十七岁入杭州第一师范学校就学，在学期间，深受李叔同与夏丏尊影响，遂致力于艺术与文学的创作。毕业后与吴梦非、刘质平等人创办中国教育史上第一所包括图画、音乐等科
目的上海艺术专科师范学校。二十四岁赴东京学习西洋绘画和小提琴，返国后任教于该校及春晖中学，教授绘画，并与师友创办立达学园。三十岁时，从弘一法师（即李叔同）皈依佛门修行；三十六岁，返回故里，修建缘缘堂。
丰子恺的散文随笔与漫画取材自日常生活、社会百态与自然景物，于平凡事物中提点佛理哲思。文笔朴实平淡，情感温厚，着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画作线条简单灵动，为丰子恺散文中国漫画的先驱，有子恺漫画、护生画集等。
课文与注释
一 寓楼的窗前有好几株梧桐树。这些都是邻家院子里的东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为牠们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好像是专门种给我看的。牠们的主人，对于牠们的局部状态也许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对于牠们的全体容貌，恐怕始终没看清楚呢。因为这必须隔着相当的距离方才看见。唐人诗云：“山远始为容。”我以为树亦如此。自初夏至今，这几株梧桐树在我面前浓妆淡抹，显出了种种的容貌。
二 当春尽夏初，我眼看见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黄的小叶子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好像一堂树灯。又好像小学生的翦贴图案，布置均匀而带幼稚气。植物的生叶，也有种种技巧：有的新陈代谢，瞒过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换青黄；有的微乎其微，渐乎其渐，使人不觉察其由秃枝变成绿叶。只有梧桐树的生叶，技巧最为拙劣，但态度最为坦白。牠们的枝头疏而粗，牠们的叶子平而大。叶子一生，全树显然变容。
三 在夏天，我又眼看见绿叶成阴的光景。那些团扇大的叶片，长得密密层层，望去不留一线空隙，好像一个大绿幛，又好像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见的庭院植物中，叶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无过于梧桐了。芭蕉叶形虽大，数目不多，那丁香结要过好几天才展开一张叶子来，全树的叶子寥寥可数。梧桐叶虽不及牠大，可是数目繁多，那猪耳朵一般的东西，重重叠叠地挂着，一直从低枝上挂到树顶。窗前摆了几枝梧桐，我觉得绿意实在太多了。古人说“芭蕉分绿上窗纱”，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阶前窗下的所见而已。若登楼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应见“梧桐分绿上窗纱”了。
四 一个月以来，我又眼看见梧桐叶落的光景。样子真凄惨呢！最初绿黑暗起来，变成墨绿；后来又由墨绿转成焦黄；北风一起，牠们大惊小怪地闹将起来，大大的黄叶便开始辞枝—起初突然地落脱一两张来，后来成地飞下一大批来，好像谁从高楼上丢下来的东西。枝头渐渐地虚空了，露出树后面的房屋来，终于只剩几根枝条，回复了春初的面目，这几天牠们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经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样子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诗：“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现在倘要搜集牠们的一切落叶来，使牠们一齐变绿，重还故枝，回复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间一切支配者的势力，尽了世间一切机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了！回黄转绿世间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叶，尤其是梧桐的落叶。落花也曾令人悲哀。但花的寿命短促，犹如婴儿初生即死，我们虽也怜惜他，但因对他关系未久，回忆不多，因之悲哀也不深。叶的寿命比花长得多，尤其是梧桐的叶，自初生至落尽，占有大半年之久，况且这般繁茂，这般盛大！眼前高厚浓重的几堆大绿，一朝化为乌有！“无常”的象征，莫大于此了！
五 但牠们的主人，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哀。因为他们虽然种植了牠们，所有了牠们，但都没有看见上述的种种光景。他们只是坐在窗下瞧瞧牠们的根干，站在阶前仰望牠们的枝叶，为牠们扫扫落叶而已，何从看见牠们的容貌呢？何从感到牠们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
占有的。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梧桐树 又名青桐、桐麻。树干光滑，叶大优美，是一种著名的观赏树种。
牠 此处依据原书未改，现今一般写作“它”。
山远始为容 指隔着适当的距离才能看出山的容貌。引自清袁 枚随 园诗话。
新桐初乳 指梧桐树刚刚长出新叶。乳，滋生，此指生长出新叶子。
一堂树灯 一座点着油灯的树形灯架。堂，单位量词，此处义同“座”。
大绿幛 形容树叶浓密，像整幅绿绸布一般。幛，音ㄓㄤˋ。
芭蕉 又名大蕉、仙扇。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大绿，是中国传统的庭园植物之一。
丁香结 丁香的花蕾。在此指芭蕉叶尚未舒展，如同纠结的丁香花蕾一般。
芭蕉分绿上窗纱 指芭蕉将绿意映染上窗纱。语出宋杨 万里初 夏睡起。
闹将起来 闹了起来。将，用于动词之后，相当于语助词“了”。
便开始辞枝 指梧桐叶从枝头落下。辞，告别。
光棍 没有妻子的男人。因棍为修长形，和人的躯干形似，故称为“光棍”。
高高山头树四句 原诗旨意为游子离乡从军，未知何时回返故里。语出北朝乐府紫骝马歌辞。此处形容梧桐叶随风飘零的样子。
回黄转绿世间多 指树叶由绿变黄、由黄转绿乃是人间常见之事。语出古诗休洗红。
无常 佛家语。意谓世间一切事物都不能恒常久住，都处于生灭变异之中。
赏析
本文借梧桐树的树景变化，展现丰子恺对自然、艺术、人生的感悟。首段先点出作者因为隔着适当的距离，因此得以欣赏梧桐树景的全貌，也为文末揭示的哲理预先埋下伏笔。
二至四段，以时间为轴序，写梧桐树春尽吐芽、盛夏叶茂、秋末飘零的种种景象，然而藏笔之下写的却是人生历程。初夏新桐初乳时，嫩黄叶子一簇簇好像一堂树灯，好像人生的少年时代，天真烂漫、稚拙可爱；盛夏时，绿叶成荫，叶片如扇，彷彿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犹
如人生的青年时代，风华正茂，生气盎然；而北风一起，梧桐叶落，成飘零，只剩光秃枝条，就如同曾经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模样凄惨的光棍。
而在这四季更迭，自然流转中，作者感知到植物生叶的种种技巧，有的是暗中偷换、微乎其微、渐乎其渐，由秃枝变成绿叶，是一种圆滑、让人不觉察的渐变过程。梧桐则是：“态度最为坦白、技巧最为拙劣”，“叶子一生，全树显然变容。”最为坦白是作者内心的赞赏，拙劣则是似贬实褒，写出了梧桐树叶生长的稚拙与坦率。也正是这样天真坦率的姿态，让作者在面对盛夏繁茂盛大、高厚浓重的几堆大绿转瞬间化为乌有，成为模样凄惨的光棍，流露出促不及防、世事多变无力挽回的悲哀。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