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屋子〞或“家〞的民族寓言——论中国电影的一个原型叙事
结构
一、走不出去的“家〞或“铁屋子〞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借助与金心异〔实为钱玄同〕的对话,表达了一种极
为矛盾的心态:
“假设有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
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
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
他们吗?〞
这段心声流露出鲁迅对自己所从事的新文化启蒙工作之实际成效的不自信和疑心
的心态。虽然鲁迅在写作?呐喊?时是“听将令〞的,试图“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
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故而小说的总体风格还是积极而向上的。因
此金心异的答复也是抱有希望的: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但实际上,鲁迅的这种乐观却非常短暂——他很快就从“听将令〞的“呐喊〞〔?呐喊?,1923〕陷入“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彷徨〞〔?彷徨?,1926〕。
我们从小说集?彷徨?中的几部小说可窥豹一斑。
?在酒楼上?中,吕纬甫总结自己从“出走〞到“回来〞的人生经历时沉痛而自嘲
地说自己,“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
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
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孤独者?中,魏连殳的经历也与吕纬甫或者说一只苍蝇的经历极为相似,他从一
开始的对抗世俗、特行独立到最后清醒地自甘堕落,自认人生的失败者,甚至与狼共
舞〔“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
最后自暴自弃,短命夭折。
关于“铁屋子〞,诚如著名美籍华人学者李欧梵所言,“‘铁屋子’当然可以看做中国文化和中国社会的象征,但必然还会有更普遍的哲学意义〞①。当年鲁迅先生一而再再而三表达的这种先知式寓言——这甚至已经成为深刻表达其悲剧精神和宿命思想的创作无意识——其沉痛之深是让人震撼的。李欧梵从中发现了鲁迅的一种悲剧宿命思想:“少数清醒者开始想唤醒熟睡者,但是那努力所导致的只是疏远和失败。清醒者于是变成无力唤醒熟睡者的孤独者,所能做的只是激起自己的痛苦,更加深深地意识到死亡的即将来临。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得到完满的胜利,庸众是最后的胜利者。‘铁屋子’毫无消灭的迹象〞②。
鲁迅关于“铁屋子〞的论述以及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叙事模式似乎关涉一个圆形表达结构。这种周而复始的圆形表达结构的反复出现,是偶然还是必然?其中有什么内在奥秘?
我们不妨引入“原型〞这一术语。主张源于种族记忆的集体无意识学说的心理学家荣格认为,“原始意象即原型——无论是神怪,是人,还是一个过程——都总是在历史进程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形象,在创造性梦想得到自由表现的地方,也会见到这种形象。我们再仔细审视,就会发现这类意象赋予我们祖先的无数典型经验以形式。因此我们可以说,它们是许许多多同类经验在心理上留下的痕迹。〞无疑,积淀在文艺作品表层结构背后,凝聚了祖先的某些典型经验的集体无意识正是许多文艺作品引起观众读者共鸣
的原因。
神话原型批评学者弗莱把历史进程中反复出现的神话原型,扩展到文学艺术作品中,指出“原型就是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③,这种原型所讲述的,正如弗莱所赞同的格雷夫斯的两句诗所表述的,“有一个故事且只有一个故事/真正值得你细细讲述〞。借用这种结构主义神话原型批评方法,不妨把鲁迅在其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这种循环性的圆形表达结构,理解为一种20世纪中国文艺乃至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型心理结构。
这种以“家〞或“铁屋子〞为核心的原型性的圆形表达结构甚至可以扩展到20世纪的许多文学艺术作品:巴金的?家?、?春?、?秋?三部曲,曹禺的戏剧?雷雨?、?原野?、?北京人?,老舍的?四世同堂?,路翎的?财主与他的儿女们?,张爱玲的?金锁
记?、?创世纪?,丁玲的?母亲?以及其他大量的家族题材小说;以及假设干颇有影响的影片
这种原型性的圆形叙事结构极为深刻地写出了中国传统文化对人的禁锢之深,以及处身于这个原型结构中的个体从传统、文化、家庭中彻底背叛、出走之艰难。
二、不同时代的主旋律变奏:?小城之春?、?早春二月?、?黄土地?
现在我们主要来看看中国电影史上不同时代的几部极有代表性的经典性影片。
(1)?小城之春?〔费穆,1948〕
本片表现了处于大动乱、大转折时期中国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中的知识分子的彷徨落寞心态。自19世纪末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处于痛苦的传统/现代的文化冲突之中。影片所呈现的这个破落萧条之“家〞的环境是相当封闭的,到处是断壁残垣,徒有昔日大家族的荣华记忆。影片人物很少,总共只有五个人,可谓惜墨如金,抽象性极强,相应的也更具典型性意义。在这不多的几个人物中,影片探入知识分子的心灵深处,塑造了必然要作为旧的封建社会的陪葬品的旧人戴礼言〔与?家?中的大哥觉新很像〕,处于新旧交困之中、在新思想与旧伦理的斗争中充满矛盾和痛苦的“历史的中间物〞——新旧交替的知识分子如周玉纹和章志忱,无忧无虑没有负累而有着较为光明的前途的一代新人形象小妹戴秀〔影片通过台词暗示了戴秀第二年将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几类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章志忱是一个突然闯入的外来者,代表了外面的新世界新思想。但无论是章志忱还是周玉纹都无力冲破传统、伦理和道德标准的围城,都打不破这个“铁屋子〞。由此,?小城之春?折射了20世纪前半世纪的时代文化气氛,表达了一种文化忧虑和文化反思的沉重主题,透露了对现实中国及其文化历史命运的深切关注以及挥之难去的困惑与迷茫。
此外,从剧本结构看,影片是一种首尾相连的环型结构或曰圆形结构。影片从周玉纹、戴礼言目送章志忱远去开始,以同样的目送远去的镜头而结束。影片约十余天所发生的事情是一段大的插叙或闪回。另外,周玉纹挎着提篮买菜的镜头反复出现,强化了循环性和稳定感。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死气沉沉的生活
因为章志忱的到来而掀起阵阵波动,但最后,却没能打破这种坚实的壁垒,在情与理冲突的矛盾和痛苦中,章
志忱走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就像鲁迅小说?在酒楼上?中的一个人物自嘲的那样,像一个苍蝇,飞出去走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起点。
(2)?早春二月?〔谢铁骊,1964④〕
与?小城之春?相似,此片也有一个关于“家〞的寓言以及“铁屋子〞传说的圆形
叙事结构: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芙蓉镇——突然来了一个外来者,给里面的人们
带来了种种情感和思想的波动,但最后外来者又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对于影片中的芙蓉镇来说,萧涧秋显然是一个外来的“闯入者〞,他是想回避时
代社会的洪流而来到芙蓉镇的,他厌倦于喧闹变动的外边世界,像一个思家的游子一样,希望在芙蓉镇到“家〞一样平安的世外桃源。但他却无法在这里实现他寻
“世外桃源〞的梦想,也不能完成他的人道主义理想。他被小镇上的人用异样的眼光
打量,他与环境显得并不相容,小镇上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像?小城之春?
中的章志忱一样,对于陶岚对他的示爱与热情,他也同样采取回避甚至懦弱与无所适
从的态度。当然,他还是唤起了陶岚的热情,影片埋下了陶岚将追随萧涧秋投入外面
的时代洪流和大千世界的伏笔。?早春二月?比之于?小城之春?〔也比之于小说原著〕
更具亮的是,他是丢掉逃避现实的不切实际的梦想,重新投入社会的洪流之中。
“重要的是讲述话语的年代〞。这样的情节设置〔对原小说有不少改动〕无疑符合60
年代中国文化语境的必然要求,但即使是这样,这部影片还是在当时被批评为小资情
调过浓,不够革命和积极。
萧涧秋这一知识分子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影片的一大成功。应该说,这是对“十七年〞中国电影薄弱划一的人物形象画廊的一大丰富。萧涧秋这一形象具有相当的概括性,可以说代表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
从某种角度看,萧涧秋称得上是一个中国的“多余人〞或“孤独者〞。至少是一
个鲁迅所概括的“历史的中间物〞。他无疑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清醒者,但却是一个
孤独的清醒者。他懦弱无力,而且仿佛与整个社会、与社会下层平民格格不入,身心
都处于隔绝和孤独的状态中。他似乎怯于与人交往,只有在他与小学生们打篮球时才
真正完全地轻松愉快。他与仰慕他的陶岚的沟通,竟然主要不是通过语言交流,而是
通过音乐语言。不知是导演的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识流露,导演也试图借助电影语言
〔近景、特写镜头的连续的正反打〕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但实际效果却可能是
“欲盖弥彰〞,反而暴露了他们之间不易沟通的“阿喀琉斯脚踵〞。
在萧涧秋与陶岚、文嫂的三角关系中,萧涧秋之所为似乎非常之不可思议,他回
避年轻漂亮的陶岚的大胆追求,而主动靠拢拖儿带女的寡妇文嫂,并下决心要与文嫂
结婚,试图通过无爱的婚姻来挽救文嫂。实际上,这除了他作为一个个人人道主义者
的善良无奈之举外,也是他拒绝拯救、拒绝振作的人生选择。萧涧秋作为一个现实社
会的逃避者和失落者,虽退避到了芙蓉镇,但还不是完全死心,对文嫂的“拯救〞可
以满足他的并未完全死灭的人道和社会理想,可以表达他的某种主体性。而在他与陶
岚的关系中,如果他接受充满生命活力的陶岚的示爱,他就反倒成了一个“被拯救者〞,这显然是他不愿意的。这正是萧涧秋的矛盾心理之所在。
(3)?黄土地?〔陈凯歌,1984〕
从文化象征的意蕴来看,导演在黄土地这一艺术意象上寄寓了非常丰厚而复杂矛
盾的象征意蕴:既表现黄土地作为中华民族发祥地之如母亲般的宽厚仁慈,又对黄土
地之冥顽、封闭、自足僵化等劣根性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这样的文化寻根和反思的意
向是与中国80年代中期的文化“寻根〞和反思的思潮相一致的。
而这种复杂性特点正是黄土地这个“铁屋子〞的根本特点。
为表现这个让人感情极为复杂的“铁屋子〞,导演不惜浓墨重彩渲染铺陈。影片
中大局部黄土地的外景都在早晨或黄昏拍摄。这使得土地的调显得更为浓重,从而
确定了土黄的彩基调,使得黄土地既洋溢着浑厚宽容如母爱般的暖调,又给人
以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沉重感。在画面造型上,影片充分发挥了电影造型手段的表现
曹禺三部曲
功能。起伏绵延的黄土常常占据整个画面,地平线常常处于画面的上方,往往只是在
画面的左上方才留出一丝蔚蓝的天空,提示着观众希望的艰难、可贵和挣扎的努力。除了此类仰拍镜头,还有大量的俯拍镜头,构图饱满而富有力度,大远景镜头中的人
在苍凉博大的黄土地上劳作、休憩,把人与黄土地、与民族文化的那种血脉依存的关
系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出来。与之相应,摄影机那么几乎一动也不动,这种近乎静态摄
影的摄影机运动方式无疑也与黄土地的生命风格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