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文学理论家们认为,不同形式的神话故事都源于一种排斥女性的父权文化传统,它们往往弥漫着性别歧视和不平等……女性主义评论家把女性主义神话批评作为一种主要的批评方法,对西方传统神话进行解构,女性作家也在。而在英国浪漫主义女性诗歌中,被反复书写的是萨福神话。萨福是公元前7-6世纪的古希腊女诗人,她通过对传统神话的重读或建构一种新的、以女性为中心的神话来书写自己的文学作品。由于大部分萨福诗歌作品的散佚,后人对她的关注反而是其颇具神话彩的传奇人生。在后代学者的眼中,她是一个奇异的女子,是“第10位缪斯”,但是对于萨福的性取向、萨福与法翁的爱情故事、萨福的为情自杀,甚至法翁的性别等问题,后代的学者们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历史的久远和地域的距离使得萨福披上了神话的光环,被后来的文人墨客们反复书写与重构,但是“关于萨福及其所生活的时代的一切,后人的理解大多掺杂了想象的成分。人们乐于想象一个他们所需要的萨福,而他们的需要却联系着他们最切身和最当时的愿望――一种个人的和时代的限定性。”
    一 女性诗人笔下的萨福
    在浪漫主义女作家的眼中,她们更愿意相信萨福是一个殉情的异性恋女人,她的故事被演绎为
异性恋的爱情悲剧,情感炽烈的女子的爱情悲歌。法国浪漫主义女作家斯达尔夫人的《柯丽娜》(1807)就诠释了一个现代版的女萨福,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柯丽娜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诗人,但却正是由于其出的才情导致了她爱情的不幸,爱情的不幸又最终使她走向灭亡,柯丽娜的爱情悲剧并非是微观的个人情感问题,而是影射了整个父权文化所带来的性别偏见和情感冲突,女性的智慧和才华在男性的眼中成为威胁他们地位的武器。从某种角度看,柯丽娜那保守刻板的、带有典型的男权思想的恋人也是社会的牺牲品,凸显出带有性别偏见的社会“……如何残酷无情地摧毁了个人幸福”。柯丽娜的命运与萨福如出一辙,而由这部小说所带来的“萨福―柯丽娜神话”也成为英国浪漫主义女性诗人笔下的经典主题,对于她们来说,“以萨福―柯丽娜神话为典范的爱之挽歌是一种主要的方式”。
    以罗宾森(Mary Robinson)、兰登(L.E.Landon)及海曼斯(Felicia Hemans)等为代表的英国浪漫主义女性诗人们高扬萨福作为女性诗人的地位,认为萨福是其时代无与伦比的女性诗人。萨福的悲剧命运也让她们联想到自己,颇有同病相怜之感。她们在萨福与柯丽娜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萨福炽烈的情感与被恋人抛弃的命运也深深打动了浪漫主义女性诗人,她们竭力要避免这样的悲剧,并通过萨福来传达她们的呼声。她们在作品中或直接或间接地提及萨福,甚至有的诗歌直接以萨福命名。联想到自己的情感际遇,她们无疑有着强烈的使命感,难免会在
萨福身上到力量与安慰。可以说,大多数浪漫主义女性诗人的婚姻爱情都是不幸的,都有着曲折的情感经历和不幸的婚姻经历,而这种不幸的主要根源就来自于父权社会的性别偏见。
    浪漫主义女性诗人“避开了男性诗人以华兹华斯式的或者是自我本位的崇高为代表的对超验主体性的建构,而是采用了一种以萨福―柯丽娜神话为典范的自我牺牲的、去中心化的主体性。”“兰登是常常在诗歌中表达萨福―柯丽娜神话中所描绘的毁灭性激情之主题的英国女性诗人,她的诗歌中至少有33首的题目中带有‘爱’这个词。”萨福是“爱”的殉道者。而浪漫主义时代的女性是男性的附庸,她们在情感与经济上都依附于男性,怎样才能冲破这种樊篱呢?女性渴望得到真挚浓烈的爱情,但同时又不甘心去求得男性施舍的爱情,那么毁灭的爱正好可以表达出她们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萨福的纵身跳崖、为爱而亡是一种勇气,而浪漫主义女性诗人们与现实抗争、与命运抗争亦是一种勇气。这些诗人通过萨福来表达的是“希望借公众承认这个平台来获得对她们自身伦理道德的认同”。“兰登和创作后期的海曼斯都集中创作挽歌式的诗歌,或是简短的抒情诗,常用的主题是爱、失去及死亡。……女性诗人的伤感挽歌比起男性诗人的挽歌来,更为温柔、更为自我意识、最后也是更为自我毁灭,把每一首诗都变为最后的歌;挽歌中非常重要的那种突现或自我发现,通常是以萨福式求死愿望的形式来表达的。”因此,萨福在英国浪漫主义女性诗人的作品中,呈现出爱、失去及死亡的主题――爱是炽烈的爱,是燃烧的
激情;失去是爱的失去,由爱的失去而带来生命的失去,也即死亡。通过在作品中表达那悲伤的失去,女性诗人建构了一种同时具有自我否定和自我肯定意味的主体身份。
    二 萨福与情感诗学
    萨福的诗歌语言质朴,情感炽烈,是“以一种直接、朴素、简洁而又高贵的形式所传达的激情”。这样的创作风格正好应合了浪漫主义的诗风和时代精神,尤其在浪漫主义女性诗人的笔下。由于浪漫主义想象力的自由驰骋,萨福不仅仅是女性诗人的鼻祖,是她们的缪斯女神,是她们的梦想与寄托,同时更以女性的身份承载着更多的意蕴与寓指。
    兰登用诗歌的形式改写了斯达尔夫人笔下的柯丽娜之死部分,称为《柯丽娜的最后一歌》(《The Last Song of Corinne》),其中“斯达尔夫人小说结尾处设计精巧而又充满不祥意味的女主人公那自杀身亡的那一幕,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位浪漫主义女性诗人的政治观,而且也有助于理解她的诗学观。”这就说明:萨福也好,柯丽娜也好,她们在浪漫主义女性诗歌中所承载的还涉及到她们的创作论。
    玛丽・罗宾森早在18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在《清晨邮报》等一些报刊上发表诗歌作品了。18
00年,罗宾森继罗伯特・骚塞任《清晨邮报》的诗歌编辑一职时,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都是其下属。罗宾森是诗歌艺术的大师,其在文体、属类以及韵律方面是同时代如柯勒律治和华兹华斯这样的崇敬者所无法匹敌的,柯勒律治还将其称作“无可争议的女性天才”。罗宾森的诗歌创作生涯持续了大概30年左右,她的诗歌创作多为情感诗与激情诗,在创作之中还不断阐发诗学思想。“作为诗人,罗宾森为我们称之为浪漫主义文学的发展做出了主要贡献,影响了诸如柯勒律治和华兹华斯这样的经典诗人。”
    罗宾森创作的彼德拉克体十四行诗《萨福与法昂》(Sappho and Phaon,1796)是“充满欲的、女性主义的、激进的”作品。“标志着罗宾森诗歌创作的顶峰。……罗宾森勇敢地将自己确立为萨福抒情诗传统和‘合法的’彼德拉克式十四行诗的现代继承者,她与当代同辈史密斯一起努力重建十四行诗在浪漫主义时代的赞誉与流行。……正如Jerome McGann所说,罗宾森将18世纪早期的女性化情感的传统转变成了可辨识的女性天才的浪漫主义想象。”在这首十四行诗里,罗宾森使萨福代替荷马成为古希腊的纯真诗人,同时“将自己看作是萨福的化身”。
    罗宾森在1799年出版的女性主义著作《就智力劣等问题的不公平性致英格兰女性书》(A Letter to the Women of England on the Injustice of Mental Subordination),表达了她的女性
浪漫主义诗歌观,勇敢而又直接地对男权社会的传统发出挑战和抗议。罗宾森坚持认为,除了扩大女性的公民权和经济权外,英国社会还应该尊重女性的柔弱和情感。“罗宾森努力在其作品中将政治激进性、理性、情感和戏剧风格融合在一起,这对我们理解浪漫主义文学和政治传统以及理解早期的女性主义都有着独特的价值。”
    浪漫主义的情感诗学在18世纪是能够到渊源的,杨格的“抒情诗论文”(1728)就体现出这种对抒情的强调。这种情感诗学在本质上是女性特质的,它伴有感觉、情感、想象等因素。“《萨福与法昂》沿袭了18世纪的理论,也即将‘情感’与“感觉”作为诗歌创作的区别性标志。”这说明罗宾森的情感诗学论是早于华兹华斯的,罗宾森在诗歌创作中也有理论的建构,这对于浪漫主义时期的诗歌创作与理论建构颇有积极意义。“她作为理论与实践的论证,明确带有女性特质,这不仅仅因为她的女性身份,更关键的是因为其论证的实质需要这种女性特质。……但是罗宾森也意识到,情感的哲学话语是男性主导的。”虽然华兹华斯等男性诗人受到了女性诗人的影响,但他们依然更强调情感的男性哲学话语。“罗宾森的萨福首先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天真’诗人,她的诗歌是‘极其开明的灵魂的真正喷发’,……罗宾森一次次将萨福与文化启蒙联系在一起。……意识到希腊文明的黄金时代,萨福和她的作品体现了文明文化的最高价值。”“通过将文化启蒙与诗歌联系在一起,以及倡议将情感诗歌作为诗歌作品的标准,罗宾森
同时做了两件重要的事情。首先,她通过将萨福代替荷马作为古希腊天真作家的范例,是席勒的辩证女性化。……罗宾森的萨福也同时是尚未成熟的历史演变的倡导者。”萨福在罗宾森的作品中具有象征的意味,她代表了希腊文明的灿烂、启蒙时代的憧憬,也代表了罗宾森对女性性别身份的追索与思考,是罗宾森女性意识的写照。
    “琼・德吉恩(Joan DeJean)将萨福称为‘表达女性欲望的最初诗人’,将萨福转变为‘现代想象的虚构人物’,她宣称,这种欲望为男性文人所过分书写、过分圈霸。”对女性欲望的直接表达是女性意识的体现,萨福身边的众多少女以及萨福诗歌中若隐若现的性爱描绘,暗示出一种女性欲望的自足,这是女性独立于男性、解放于男性的体现。玛格丽特・林利(Margaret Linley)令人信服地阐明,海曼斯、兰登、若赛蒂(Christina Rossetti)的萨福诗歌有意识地重构了一个“自身情欲地自我满足的”萨福,而她那一跳表达了一种支持“女性的……野心与欲望”的过激行为。
    1979年,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芭尔在《阁楼上的疯女人》中将里奇的修订思想发展为一种重要的批评方法,用于研究19世纪英美女作家及其创作实践,……她们需要积极寻女性先辈作为文学典范,以反抗文学领域的父权统治。“在《萨福与法昂》前言的结尾处,罗宾森作为‘讲给女性听的女性’说出了诗歌力量的女性化的源泉。有萨福作为她们的前辈,罗宾森‘
杰出的女性同胞’完全重构了感情与激情方面的文学体系。这里,情感作为一种杰出的知识力量被提出,也是那个时代所宣称的任何社会的及哲学的进步的象征。”
    英国浪漫主义女性诗人们在作品中或直接或间接地提及萨福,而有的诗歌更直接以萨福命名。萨福在她们的作品中承载着多重的意蕴,既体现了女性诗人那早期的女性主义意识,又宣扬了强烈的情感主义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