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  梁实秋
天下最快乐的事大概莫过于。“首出庶物，万国咸宁。”【1】至不济可以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至于后宫粉黛三千，御膳八珍罗列，更是不在话下。
  在穷措大【2】眼里，九五之尊，乐不可支。但是试问古今中外的皇帝于地下，问他们一生中是否全是快乐，答案恐怕相当复杂。西班牙国王拉曼三世(AbderRahmanⅢ,960)【3】说过这么一段话：“我于胜利与和平之中统治全国约五十年，为臣民所爱戴，为敌人所畏慎，为盟友所尊敬。财富与荣誉，权力与享受，呼之即来，人世间的福祉，从不缺乏。在这情形之中，我曾勤加计算，我一生中纯粹的真正幸福日子，总共仅有十四天。”
御宇五十年，仅得十四天真正幸福日子。我相信他的话。宸谟睿略【4】，日理万机，很可能不如闲云野鹤之怡然自得。于此我又想起从一本英语教科书上读到的一篇寓言。题目是《一个快乐人的衬衫》。
某国王，端居大内，抑郁寡欢，虽极耳目声之娱，而王终不乐。左右纷纷献计，有一位大臣言道：如果在国内到一位快乐的人，把他的衬衫脱下来，给国王穿上，国王就会快乐。
王韪【5】其言，于是使者四处寻快乐的人。访遍了朝廷显要，朱门豪家，人人都有心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不快乐。最后到一位农夫，他耕罢在树下乘凉，裸着上身，大汗淋漓。使者问他：“你快乐么?”农夫说：“我自食其力，无忧无虑!快乐极了!”使者大喜，便索取他的衬衣。农夫说：“哎呀!我没有衬衣。”这位农夫颇似我们禅门之“一丝不挂”。
  常言道，“境由心生”，又说“心本无生因境有”。总之，快乐是一种心理状态。内心湛然，则无往而不乐。吃饭睡觉，稀松平常之事，但是其中大有道理。大珠《顿悟入道要门论》：“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饿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律师杜口。”可是修行到心无挂碍，却不是容易事。我认识一位唯心论的学者，平素昌言意志自由，忽然被人，系于暗室十有余日，备受凌辱，释出后他对我说：“意志自由固然不诬，但是如今我才知道身体自由更为重要。”常听人说烦恼即菩提【6】，我们凡人遇到烦恼只是深感烦恼，不见菩提。
梁实秋散文
  快乐是在心里，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转为烦恼。叔本华的哲学是：苦痛乃积极的实在的东西，幸福快乐乃消极的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所谓快乐幸福乃是解除苦痛之谓。没有苦痛便是幸福。再进一步看，没有苦痛在先，便没有幸福在后。梁任公先生曾说：“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看着一件工作的完成。”在工作过程之中，有苦恼也有快乐，等到大功告成，那一份“如愿以偿”的快乐便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有时候，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恶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7】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就是在路上，在商店里，在机关里，偶尔遇到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能不令人快乐半天?有一回我住进医院里，僵卧了十几天，病愈出院，刚迈出大门，陡见日丽中天，阳光普照，照得我睁不开眼，又见市廛【8】熙攘，光怪陆离，我不由得从心里欢叫起来：“好一个艳丽盛装的世界!”
  “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9】我们应该快乐。
(选自《梁实秋散文集》，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
注释：[1] 语出《周易》乾卦中的彖（tua4n）词，通常解释为：阳气为万物之所始，故曰“首出庶物”；立君而天下皆宁，故曰“万国咸宁”。
[2] “措大”：旧指贫寒失意的读书人。
[3] 阿布杜·拉曼三世（891-961），912年继位科尔多瓦总督，929年自立为哈里发。他采用制，打败了西班牙各地的反叛，削弱割据势力，几乎控制了西班牙全境。
[4] “宸”：帝王所居，引申为帝王的代称；“睿”：古代臣下对君王的敬称。“谟”、“略”均意为“谋略”。
[5] “韪”（wei）意为“赞同、赞赏”。
[6] “菩提”，梵语[Bodhi]，佛教音译名，指觉悟的境界。“菩提”和“烦恼”两者相即不离。
[7]“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第六》。
[8] “廛”chan）：古代城邑中一户所占的房屋和土地，后泛指民居、市宅。“市廛”即闹市区。
[9] 出自宋代词人朱敦儒（1081－1159）的一首《西江月》，原词为：“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