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余光中诗歌的原乡性
  一、“横的地域感”——地理乡愁情结
  (一)对大陆山川风物的讴歌
  中国社会的本质是一个乡土社会,“土地”对中国古老的劳动人民而言不仅意味着钱财和食物的来源,更是意味着一种生命于精神和心灵的共同寄托。那片土地是他们依靠终身的财富,也是他们习惯与依赖的心灵归宿,因而中国人民自古以来便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情感。而对于余光中而言,“大陆”那片土地早已不是地球表面上一片地理空间形态那么简单,它是纵横了千年历史的民族文化的积淀,更是贯穿了所有民族精神和民族情怀的长河,亦是维系中华民族之根、民族之魂的重要纽带,因为那片土地上有着千年的风霜雨露和文化传统。 “对于诗人而言,土地不仅是休养生息之所,更是民族文化传承过程中不可缺失的特质,具有心理的超凡能力。”[1]
  余光中告别大陆来到台湾、香港甚至是国外,这种地理空间上的差异构成了他的地理乡愁情结,这种情结在他的乡愁诗中亦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主要是通过对大陆山川风物的讴歌体
现出来。余光中对于祖国土地的回忆和爱恋,对那片他曾生长并给予他生命和滋养的地方的怀念及赞扬,是深刻而入微的,那些奔腾流淌的大河,摇曳生姿的树木,百转千肠的小巷,都宛若一股温热的血液流淌入他刻苦相思的心中,传递给他在回忆故土感伤哀愁时一丝柔软而甜蜜的情怀。
  对大陆山川风物的讴歌,散落于余光中的乡愁诗中。如他的《乡愁四韵》: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血一样的海棠红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2]滚滚长江水源源不断,孕育了多少纵横交错的富饶土地,孕育了多少华夏文明传承千年的亘古文化,奔腾的江涛流淌过祖国的土地,激荡着游子心中的思乡情结和爱国情怀。“海棠红”和“腊梅香”亦是具有中国特的事物,这些地道的中国式风物在他乡是难以见到的,诗人提及他们并用他们作为乡愁情结的象征,这既是对大陆山川景物的肯定和发扬,又是自己情系大陆精神的寄属和回归,表达了诗人对祖国母亲手足相连、血肉相依的深挚情怀。
  他在《当我死时》中也同样表现出对大陆山川风物的讴歌: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3]“当我死时”,想葬于“长江黄河之间”,“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里面的“长江”“黄河”“西湖”“太湖”“鹧鸪”同样是带着悠久中华文化底蕴的大陆景象,是一种华夏文明的象征,亦是从古至今无数诗人词人绵延吟唱的佳话。余光中身在异乡,深刻感受到地理上的阻隔,然而他的心却贴近着祖国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与那些山川风物紧紧相依,通过一种精神上的回忆和遥望将它们融入自己的乡愁诗中,将这些有着中国符号蕴意的事物赋予最深的情感,这是一种地理上的乡愁回归,亦是诗人排解心中苦闷的一个回忆的寄托。后来余光中真正回乡后,故土的面貌与他记忆中的不尽相同,乡村城市的形态建设以及文化传承上的创新发展让他陷入愁思,但承载了历史光辉的名胜古迹,山川河流却依然能激荡起心中的情结,再次踏上这些土地时涌上心头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依旧热烈,余光中在《登长城—— —慕田峪段》写道:凭历劫不磨的石砖起誓/我不是匆匆的过客,是归魂/正沿着
高低回转的山势/归来寻我的命之脉,梦之根/只为四十年,不,三千里的离恨/比屈原更远,苏武更长/这一块块专疗的古方/只一帖便愈。[4]只一帖便愈,这来自祖国的恩泽正是化解游子心中地理乡愁情结的最好良药。
  (二)对故乡与故人的追忆
  1.对童年经历的回忆
  2.对亲人与友人的怀念
  余光中擅于用不同的笔触和基调来写不同的情感,时而悲壮华丽,时而简约清新,时而情意绵长,时而温暖惆怅。他的地理乡愁情结上升到一种高度后,表达出来的便是更为细腻的境界,深入到自己的血缘亲情,深入到对那些人,那些悲欢离合,那些静立于生命中却永远离去的悠悠岁月的感怀之中。余光中的《六把雨伞》、《招魂的短笛》无不体现出对于母亲的怀念,他的《春天,遂想起》伴着一股清丽的步调,却在写到亲人时委婉地转向深切的思念和沉重:想起/那麼多的表妹,走在柳堤/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就那么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即使见面,
见面在江南/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在江南的杏花村/何处有我的母亲/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喊我/在海峡这边喊我/在海峡那边/喊/在江南,在江南/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风筝的江南啊/钟声里的江南/多燕子的江南他的表妹,他的母亲,他的亲人故友,曾经在江南,在圆通寺,在海峡的那边呼唤他,现在却只构成印象中一个模糊伤感的剪影,然而那份深入骨髓的亲情确是如此浓烈,时时刻刻都似烈火般燃烧着心灵,地域的阻隔带来的不仅是地理空间上的疏远和隔绝,更是一种对于文化、血缘、亲情的缅怀和思念。而这份对于亲人与友人的怀念在他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和《呼唤》——就像小的时候/在屋后的那一片菜花田里/一直玩到天黑/太阳下山,汗已吹冷/总似乎听见,远远/母亲喊我/吃晚饭的声音......中则有更为贴切的体现。
  二、“纵的历史感”——历史乡愁情结
  余光中在大陆长大,自小便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而他也有出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传统的文化意识在他的心目中有着不容小觑的份量。余光中的童年经历是快乐温暖的,因而
在他的思维中早已根深蒂固形成了一种与家乡家园紧密相联的乡土意识,这种乡土意识伴随着他的不断成长和知识阅历的提升逐渐转换成一种更为深沉坚固的民族意识、传统文化意识以及一种文化自觉性和大陆情结,这已是他潜意识中不可磨灭的概念。因而即使余光中经历过一段“受到台湾现代主义风潮的影响,以及因求学、客座等因素而三度赴美后(赴美后也有怀台湾的乡愁诗,如《新大陆之晨》等),诗风巨变,由自由诗风转向现代主义的探索”(刘正伟《论余光中诗中的乡愁及解构》)的日子,但是他牢固而紧实的文化意识却让他正式回归古典,余光中虽是以现代诗歌的形式体现乡愁,但他重视诗歌意象的选取,运用象征、比喻等传统中国诗词中诗人擅长运用的手法来展示古典美感,强调传统文化的艺术魅力。基于传统的经典元素,如格律和韵脚,赋予现代诗中更为简洁明了的表达方式,既透露出关乎民族文化本质的优美之感,又散发出与时俱进的独特魅力。
  余光中的历史乡愁情结正是体现在他对于古典诗词意象与词汇的沿用之中,古典原型意象往往带有一丝独属于这个民族传统的气质和韵味,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蕴,王灿在《意象书写 吹奏起乡愁牧歌——试论余光中诗歌创作的中国情结》中说:余光中曾撰文提到,“意象是构成诗的艺术的基本条件之一”(《掌上雨•论意象》),“诗有意象,才不会盲目”,因此诗人在诗歌中着力营造意象,并富有民族文化风格。意象是诗歌的灵魂,余光中
乡愁诗作的意象不仅追求独特新奇、丰厚力度,而且具有浓郁的古典传统彩、民族神韵。
  余光中擅长借景抒情,他出神入化地运用古典意象的手法使他达到了一种物我相融的境界。他也经常选取“月亮”作为自己乡愁诗歌颂的意象,而月亮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是最具代表特征的古典意象,无数文人墨客望月相思,写下流传千古的名作,余光中的《中秋月》、《中秋夜》等对月亮意象的运用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余光中对古典诗词意象与词汇的沿用深刻体现出他的“古典情结”“中国情结”,这是他历史文化乡愁的重要表现,即使地域相隔,但是作为中华民族的炎黄子孙,身上所流淌的是中华民族的血液,那份深深的文化意识和文化牵绊是心中永不变的故土。跨越历史的河流山川,直抵那片文化繁盛雨露恩泽的神州大地,在历史的尘埃中细细品味古典文化的多愁善感,细细采撷其中的璀璨明珠,将其融于诗作,融于生命。这种乡愁情结已不止于此,更是一种文化回归式的时间和空间并存的历史乡愁。
  2.对古代诗人及其作品的吟咏
  湘水悠悠无数的水魂/冤缠荇藻怎洗涤得清?/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你奋身一跃,所有的波涛/汀芷浦兰流芳到现今 ……
  余光中在这首诗中表达了对屈原的崇敬之情,赞颂屈原的爱国情怀和那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在这份缅怀之下蕴藏着诗人深深的惋惜和哀痛。致敬像屈原这样的历史名人,是对古代文人思想价值观的肯定,以及对民族气节的发扬。
  余光中的《梦李白》、《戏李白》、《念李白》,写给杜甫的《湘逝》同样体现出对中国历史上大文豪们的赞赏和歌颂,表面上看上去是对民族文化的尊崇,实质上是余光中爱国情怀和乡土情怀最淋漓尽致的体现,也是他的历史文化乡愁的点睛之处。对历代名人的肯定,对传统文化精华的肯定,并将其继承和发扬,这是承载了中华民族的光辉使命,由此可见余光中的民族热情和古典情怀。
  (二)对祖国历史命运的反思和审视
  1.对历史的思考和回顾
  他的《白玉苦瓜》也可体现出这份历史乡愁情结: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似悠悠自千
年的大寐/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充满每一粒酪白的葡萄/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白玉苦瓜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诗中所提到的白玉苦瓜的苦难亦是作者的苦难,民族的苦难,具有厚重的历史感,作者运用此象征物加以细细描摹,呈现出的是一种艺术特和民族历史兼并的超然境界,散发出浓浓的乡土意识和爱国情怀,亦是有对历史的思考和回顾。
  2.历史与现实的比对
  余光中的乡愁诗在他90年代回归故土后逐渐解构,当他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大陆,却发现印象中的一切都与现实有了天壤之别,他的乡愁诗中也呈现出历史与现实的比对,演变成一种写实忧国的情怀。他的.《浪子回头》中写道:鼓浪屿鼓浪而去的浪子/清明节终于有岸可回头/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一百六十浬这海峡,为何/ 渡了近半个世纪才到家?/……/说,一道海峡像一刀海峡/四十六年成一割,而波分两岸/旗飘二,字有繁
简/书有横直,各有各的气节/不变的仍是廿四个节气/……/浪子已老了,唯山河不变/沧海不枯,五老的花岗石不烂/母校的钟声悠悠不断,隔着/一排相思树淡淡的雨雾/从四○年代的尽头传来。诗人经过了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才跨越海峡的鸿沟,却发现很多事情早已物是人非,字有繁简,书有横直,这种历史和现实相互碰撞产生出来的对心灵的冲击激发着诗人乡愁诗中的忧思和苦楚,然而那再次回归祖国的民族情结仍旧深刻。
  余光中说:这十年来,我已经回大陆不下于十六、七次了。因此我不觉得“乡愁”有那么迫切的压力要让我再写。相反的,我回来这么多次了,我所写的比较写实了。“乡愁”还是一种比较浪漫的憧憬、一种感伤的回忆。所以那样的诗可一而不可再,大概写不出来了。……两岸开放交流以来,地理的乡愁固然可解,但文化的乡愁依然存在,且因大陆社会的一再改型而似乎转深。而另一方面,长江水浊,洞庭波浅,苏州的水乡也不再明艳,更令诗人的还乡诗不忍下笔。于是乡愁诗由早期的浪漫怀古转入近期的写实伤今,竟然有点难以着墨了。两岸开放,解构了我的乡愁主题。
  三、“纵横相交的现实感”——文化乡愁情结
  (一)对传统文化的皈依和坚守
  中国自古以来的政治经济体制造成了文化体制的高度集中,也造成了中华文化凝聚力的高度集中,因而海内外炎黄子孙的文化自觉性非常强烈,他们对于文化传统的探索相较之其他民族也更加主动而深入,这是由我们的历史文化所决定的。余光中经历的是“双重放逐”,先是到因政治因素与大陆相隔的宝岛台湾,后来又赴美留学,在仿佛是另一个维度的受截然不同的文化影响的海外生活,他先是接受台湾另一种政治形态的熏陶,后又受西方意识形态的影响。他也曾对传统文化产生怀疑,但是思维中固存的传统因素让他始终在心中为传统文化留有一席之地。因为不管地域隔得再远,中国人一直秉承的“落叶归根”的想法让多愁善感的诗人的乡土情结尤为浓重,以致后来意识到他的西化是一种苍白和空虚,然后清醒地回归并坚定传统文化的路线,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这是一种乡愁情结中对传统文化的皈依和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