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谁是未来的中队长
谁是未来的中队长
   作者:王安忆   
  离上课只有⼏分钟的时间了,"新闻部长"季⼩苏⾛进教室,⽤他⼩姑娘似的尖嗓⼦⾼声说:"'新华社'最新消息:初⼀年级马上要恢复建⽴少年先锋队组织了,后天就选举中队长。"同学们⼀下⼦闹了起来,纷纷议论着该选谁。我跳上椅⼦,举起两只胳膊,说:"我选李铁锚!"
  季⼩苏挤到我⾝旁,放低声⾳,神秘地说:"我估计,张莎莎当选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
  "为什么?"我问。
  "五分钟之前,我见张莎莎⼜⾛进了教师办公室,⽴正,稍息,'报--告--'"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说了。
  这时,有⼈拍了⼀下我的腿。我低头⼀看,正是张莎莎。她仰起脑袋,瞪着我说:"椅⼦上只能坐⼈,
怎么能站⼈?"说完,低下了头,脑后两个刷把辫便朝天竖了起来。我这才发现我的⼀只脚踏在她的椅⼦上。"⽼师就要来了,快坐好!"
  同学们都回到⾃⼰的座位上去了。季⼩苏学着外国电影⾥⼈们常做的那样,耸耸肩膀,也⾛开了。
  我赶紧从椅⼦上跳下。我知道,要是再晚⼀分钟下来,张莎莎就⼜要"报告⽼师"了。唉,和她同桌,我可吃够了她的苦头。她动不动就要报告⽼师。为什么⽼是要报告⽼师呢?有⼈说她是为我们好;为我们哪点好,我可不明⽩。
  上课了,王⽼师⾛进了教室,可我还在想选举中队长的事。李铁锚坐在我前⾯,极⼒伸长脖⼦,他听课时总是这样。他的头发剃得难看极了,两旁光光的,头顶上却有⼀簇头发直直地竖着。这都是为了我们班上的明明和伟伟的缘故。
  这双胞胎兄弟俩长得⼀模⼀样,⼜矮⼜⽩⼜胖,⼀点不像中学⽣,在我们中间,就好像是谁家带来的⼩弟弟。不过我们都挺喜欢他们。他们很⽼实,说话也和⽓,总是笑眯眯的。可是初三有个留级⽣,叫刘阿庆,看他们个⼦⼩,⼜⽼实,就⽼是欺负他们。看见他俩在前⾯⾛,他会上去⼀⼿抓住⼀个⼈的头发,往中间砰的碰⼀下。那次,他把双胞胎拉进⼀间空教室,⼀定要他们每⼈叫他⼀声"爷叔",否则,就要请他们吃"⽣活"。"新闻部长"季⼩苏⾸先得到这个消息,便跑来我们。铁锚⼀听,⼆话不说,拔腿就往那⼉跑。教室⾥上了锁,我们拚命敲门,把⼿都敲疼了,刘阿庆就是不开。我们⼜绕到
窗⼝去推窗户,刘阿庆还是不理睬。铁锚敲得急了,⼀使劲,不好,玻璃叭⼀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家都愣住了。阿庆见闯了祸,⼜看我们⼈多,赶紧开了门溜之⼤吉。双胞胎得救了,可是,玻璃窗碎了。铁锚掏出他妈妈给他理发的钱配了玻璃,⾃⼰只好到弄堂⼝的⽼头那⼉去剃头。这⽼头只收⼀⽑钱,只会推光头。就这样,铁锚的头变成这么个怪模样了。后来,他还被张莎莎告了⼀状,说他打碎了玻璃窗,是破坏公共财物的表现。⽼师了解了情况,说铁锚帮助同学是对的,可是太⾃作主张;应该报告⽼师。⽼师哪⾥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么紧急,来不及多考虑了呀!
  我正望着铁锚的后脑勺出神,突然感到有⼈捅了捅我的背脊。我会意,连忙把背在⾝后的⼿抬⾼,⼜摊开了巴掌。接着,有⼀样东西轻轻地放在我的⼿上。我握紧拳头,慢慢缩回⼿,微微侧过⾝,挡住张莎莎。
  是⼀张纸条,上⾯写着:"拥护铁锚当选!"下⾯有季⼩苏、双胞胎他们五六个⼈的草体签名。我不由激动起来,原来他们也和我⼀个⼼思呀。我正⾼兴,猛听得⾝边发出了⼀个尖尖的声⾳说:"报告⽼师,季⼩苏和王华上课传纸条。"这个张莎莎,也不知她的感觉怎么会那么灵敏,好像在我们周围布下了⼀道电⽹,碰上⼀点点,就有反应。王⽼师皱皱眉头,把纸条拿去了,没看,往兜⾥⼀放说:"放了学到我办公室⾥来。"说完⼜继续上课了。
  我⽓极了,回头看看季⼩苏,他正对着张莎莎的脑袋耸着拳头。我们恨她。她这样做,只会增添我们对她的⽓忿,⽽且使我们更加热烈地拥护铁锚。
  放学后,⽼师临时接到⼀个会议通知,就对我和季⼩苏说:"你们回去,明天再谈。"
  回到家,上早班的爸爸妈妈都在家了。爸爸正在⼤声说他们⼚⾥的事。爸爸就是这样,妈妈说他⼚⾥打碎⼀块玻璃窗他都要回家宣讲,所以他们⼚⾥的事我全知道。
  爸爸眉飞⾊舞地说:"我们⼚⾥有这么个⼈,'四⼈帮'横⾏时,他向上汇报谁光⼲活不写批判稿,谁埋头拉车;现在,他们向上汇报谁⼲活不卖⼒,谁光讲空头政治……他当上车间主任就是靠'汇报'上去的,什么汇报,是打⼩报告……"
  我听了,情不⾃禁地冲到爸爸跟前说:"这个⼈像我们学校⾥的张莎莎,像死了,太像了!"
  爸爸⼀愣,随即把我拨到⼀边,说:"去去!莎莎是个好孩⼦,要不是她,你英⽂还会不及格呢!"
  "是铁锚帮助我的。"我⼤声说。
  爸爸根本不听我的,⼜⼤声讲起他的事来了:"……这种⼈怎么能当车间主任?……"
  我转⾝⾛开了。
  我英语成绩有进步,⼈家都以为是张莎莎的功劳,可我⼼⾥最清楚,她除了"报告",什么也没做。⽐
如说,那时候,有⼀次外语课上,我在下⾯做飞机模型,这当然不好。那时我不喜欢英语,⾆头不灵活,发⾳不准,更怕写那些歪歪扭扭的ABC,⽽这架飞机模型我可喜欢了,是最新式最现代化的。不幸的是,⼜让张莎莎发觉了,她⼜马上报告了⽼师。我吓坏了,要是外语⽼师把飞机模型没收了,可怎么办!
  外语⽼师是新⽼师,很年轻。她听了张莎莎的报告,向我⾛过来了。看样⼦,她准是要来没收了。我紧张得握紧拳头,⼿⼼潮乎乎的。
  可是,突然,不知道怎么⼀来,我放在椅⼦外侧的飞机模型不见了。我扭头看看地上,也没有。它到哪⼉去啦?难道说,飞啦?结果⽼师并不想没收我的飞机模型,只叫我下课后去办公室谈话。我出了⼀⾝冷汗,坐了下来,脑⼦⾥跳进⼀个念头:有⼈在掩护我!是谁?
  我从办公室⾥出来,被⼈⼀把抓住了,定睛⼀看,是铁锚。他⼿⾥拿着我的飞机模型。啊,原来是他,我的好朋友,我眼睛都有点湿了。我激动地扑上去,可他收回了⼿,说:"想要吗?你得发誓,⼀定得把英语赶上去。否则,我当场把它砸了。"说着,他把飞机⾼⾼地举了起来,真想往下砸呢。
  我急了,⼤声喊:"我发誓,我发誓!可英⽂我不会呀!"
  他放下胳膊:"发誓就好,不会我帮助你。"
  从此,我的英⽂成绩就⼀步步进步了。⽼师表扬了我,还表扬了张莎莎,说是她帮助我、督促我。我真想把事情全说出来,可我⼜不敢,我怕⽼师说铁锚包庇我。
  我真不懂,难道说,做⼀个好学⽣,就该像张莎莎那样⽼是报告⽼师?为什么爱报告⽼师的⼈,谁都说她好,还总是让她当⼲部?据说,张莎莎从幼⼉园到⼩学,到中学,⼀直是⼩⼲部,组长,班长,队长,各式各样的"长"。她凭啥?就凭她的"报告⽼师"?不⾏,这次中队长⼀定不能让她当。我⼼⾥忽然⼀亮,闪过⼀个念头。这个念头⼏乎使我⼤叫起来,我⼀下⼦跳起来,冲出门去。
  背后传来爸爸的说话声:"民主选举,我就不选他……"哈!我可不管他选谁,反正我要选铁锚。
  我⼀⼝⽓跑到铁锚家⾥,正好,季⼩苏和双胞胎也在。我⽓喘吁吁地说:"同志们,我有办法了,⼀定能让铁锚当上中队长!"季⼩苏⼀脸不相信地瞧着我,他⽼是说我有勇⽆谋,现在,我将要⽤事实推翻他下的结论。
  我兴奋地说:"你们说,张莎莎凭什么⽼是当⼲部?就凭她爱报告⽼师,⽼师就说她依靠教师,尊重⽼师,对不对?"  明明和伟伟点点头。
  "⽼师常说铁锚别的都好,就是太⾃说⾃话,喜欢⾃作主张,对不对?"
  双胞胎使劲点点头,季⼩苏也注意地看着我了。
  我更加起劲地接下去说:"那么,叫李铁锚也去汇报好了;拿什么去报告⼀下⽼师,还不容易!她能报告,我们也能报告!铁锚,你也报告!"
  "报告什么呢?"明明问。
发誓的英文  "是呀,拿谁去汇报呢?"伟伟也问。
  "拿我去报告好了,就说我什么什么不好!"我挺起胸说。
  "这不⾏。"铁锚为难了。
  "这有什么不好?"我问。
  "不好。"铁锚想了⼀会,⼜说。"算了,我不想当中队长。让她当吧。她喜欢当,当惯了,让她当好了。"
  我们都急了,抢着说:"不能让她当,不能。"
  "这样的事,我不⼲。"铁锚态度⾮常坚决。"必要的时候,我们应该帮助⽼师了解同学的优缺点。但为了让⽼师喜欢你,把发现同学的缺点当作⾃⼰的功劳,这样的事我⼀辈⼦也不想⼲。你有缺点,我们可以帮助你嘛!"
  我们很失望,因为我们知道铁锚的决⼼是很难扭转的。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后退⼀步,要他在这当⼝千万不能再⾃说⾃话,轻举妄动了,要和我们密切配合。
  第⼆天早上,已经打过预备铃了,"新闻部长"季⼩苏⼜报道了⼀件最新消息:张莎莎申请参加班上的乒乓组了。多稀奇,她⼜不喜欢打乒乓,有时候,体育课打乒乓,每个⼈都要打,她也只会开"⽼太婆球"。所以,她⼀直不是乒乓组组员。可是别的⼩组,她都参加了。什么围棋组,朗诵组,还都是她负责的;只有乒乓组由铁锚负责。我们说好了,下午都去看乒乓组锻炼,看看她到底要⼲什么。
  可是刚下课,我和季⼩苏就被王⽼师叫去了,我们就⼜想起了昨天的倒霉事来。刚在办公室站定,门就开了,张莎莎进来说:"报告⽼师,严鸿鸿不好好排队,破坏秩序。"⽼师皱了皱眉头,说:"我知道了,你去维持⼀下,我就去。"我和季⼩苏对看了⼀眼:真奇怪,每次乒乓组活动都好好的,她⼀去,就有⼈破坏了。
  ⽼师从备课本⾥拿出我们的纸条,说:"你们要选铁锚当中队长?"
  原以为⽼师要骂我们呢,没想到⽼师会这样问。我们⼜对看了⼀眼。我脱⼝⽽出:"对,不过你肯定要我们选张莎莎。"说完了,我吐了吐⾆头。
  "为什么?说说理由。"⽼师望着我。他没有⽣⽓。
  我胆⼤了,说:"你喜欢张莎莎。她随便什么绿⾖芝⿇的事都要来向你报告。全班都被她报告过,好像没⼀个好⼈,就她好。所以,你当然喜欢她了。"
  门⼜开了,进来的还是张莎莎。她说:"⽼师,乒乓组练球是摆擂台的打法,谁打得好谁摆⼤王。我想应该轮流打,最好重新组织⼀下。"
  王⽼师皱皱眉头,说:"张莎莎,你和⼤家说,尽量照顾打得差的同学,让他们多练练。"
  我对季⼩苏扮了个⿁脸,他耸耸肩膀。
  ⽼师⼜转回正题:"李铁锚呢?有⼈反映他⾃⾼⾃⼤,遇事爱⾃⼰出头,⼼⽬中没有⽼师,对同学们的进步关⼼也不够。"
  "造谣!"我⽓愤地⼤叫起来,"造谣!季⼩苏,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啦?铁锚并不是那么⼀个⼈!王⽼师,这⼀定是张莎莎报告你的。她⾃⼰才爱出风头。我爸爸⼚⾥就有这么⼀个⼈……"我⽓得要命,⼤声说着。
  季⼩苏也抢着开⼝了:"⽼师,我们可都喜欢铁锚呢,他只是遇到什么事有时考虑不周到,有些鲁莽。不过,他对同学倒是⾮常关⼼的,王华的外语,就是他帮助补上去的;我这次体育能够及格,也是他帮助我的结果。"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佩服季⼩苏的⼝才。他很镇静,说得太好了。我⼜⽓冲冲地说:"张莎莎就会报告⽼师,可⼀点也不肯帮助我。我功课有了点进步,就算是她的功劳了?她有什么'功',报告的'功'!"
  门⼜开了,这下开得很猛,砰的⼀声响。张莎莎慌慌忙忙地闯了进来,刷把辫都松了。她说:"报告⽼师,铁锚打⼈,和刘阿庆打架了……"
  王⽼师⽴即站起⾝来,我们更是急不可耐地冲在⽼师前⾯。这个铁锚,他怎么在这当⼝上打架!我们向乒乓室奔去,⽼远,就从乒乓室窗⼝看见铁锚那头发直竖的脑袋了。他好像摔倒了,⼜爬了起来。
  等我们跑进乒乓室时,"战⽃"已经结束。刘阿庆不见了。铁锚流着⿐⾎,伟伟帮他提着书包,明明⽤棉花球替他擦着⿐⾎。⽼师⾛到他跟前问:"你们为什么打架?"
  莎莎紧跟着说:"你应该告诉⽼师,不应该跟他打架。"
  铁锚轻蔑地看了她⼀眼,没回答。
  "到底为了什么?"⽼师⼜问。
  伟伟和明明抢着说起来:"刚才,初三的刘阿庆来捣乱,在乒乓桌旁⾛来⾛去,还伸腿绊⼈。铁锚要他⾛,他不⾛;张莎莎说:'我告诉⽼师去!'他说:'去吧,去吧,赶快去吧!'说着,索性爬上乒乓台躺下了。铁锚上去拉他,两个⼈就扭成了⼀团……"
  谁不知道,刘阿庆是个全校出名的流氓习⽓很严重的学⽣,凭着他⾝⾼⼒⽓⼤,常常欺侮⼈。
  王⽼师转过⾝对铁锚说:"那么,你就这样先动⼿打他?"
  "我承认我先上去拉他,但我不想打他。他⽼以为现在还是'四⼈帮'那时候呢,我可得警告警告他!"
  "你就是不依靠⽼师……"张莎莎⼜插嘴说。
  王⽼师不响。他上去看了看铁锚流⾎的⿐⼦。
  铁锚让开了,低着头,⽤⼀只脚尖使劲钻着地,似乎想在地上钻出⼀个洞来。
  "王⽼师,铁锚跟刘阿庆打架不好,他知道错了,原谅他吧!"伟伟仰起头,⼩声说。
  "他知道错了!王⽼师,算了!"明明也说。
  我和季⼩苏没敢做声,只是⼀个劲⼉地低着头,好像是我们⾃⼰跟⼈打架似的。
  王⽼师转过⾝,望望我们,说:"好吧,以后再说。王华,季⼩苏,你们俩陪铁锚到医务室去吧。"
  王⽼师回⾝⾛了,张莎莎跟了上去,说:"王⽼师,我这就去告诉他们初三的⽼师!"
  我担⼼地看着季⼩苏,轻声问:"你说王⽼师会同意铁锚当中队长吗?"
  "很难估计。"季⼩苏沉思着说。
  从医务室出来,我就回家了。
  我⼀脚跨进门,只见爸爸⼿⾥挥舞着锅铲,对着切菜的妈妈⼤声讲着他们那个车间主任。
  "要民主选举了,这⼏天,他可忙坏了,⼀个劲⼉地往办公室跑。他以为靠汇报还能给他保住车间主任呢!"
  我真想问问爸爸,这个车间主任是不是姓张?他和张莎莎会不会是⼀家⼈?
  可我没问,现在我没这个⼼思。明天就要开中队会了,我真想早⼀点知道,张莎莎和李铁锚,究竟谁是我们未来的中队长……
  (原载《少年⽂艺》1979年第4期) 谁是未来的中队长 
王安忆,1954年⽣于南京。著有⼩说集《⾬,沙沙沙》,中篇⼩说《⼩鲍庄》,长篇⼩说《长恨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