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本不愿出来的。她老了,身体不好,走远一点就觉得很累。我说,正因为
如此,才应该多走走。母亲信服地点点头,便去拿外套。她现在很听我的话,就像
我小时候很听她的话一样。
天气很好。今年的春天来得太迟,太迟了,有一些老人挺不住。但是春天总算
来了。我的母亲又熬过了一个严冬。
这南方初春的田野,大块小块的新绿随意地铺着,有的浓,有的淡;树上的嫩
芽也密了;田里的冬水也咕咕地起着水泡。这一切都使人想着一样东西——生命。
我和母亲走在前面,我的妻子和儿子走在后面。小家伙突然叫起来:“前面也
是妈妈和儿子,后面也是妈妈和儿子。”我们都笑了。
后来发生了分歧:母亲要走大路,大路平顺;我的儿子要走小路,小路有意思。
不过,一切都取决于我。我的母亲老了,她早已习惯听从她强壮的儿子;我的儿子
还小,他还习惯听从他高大的父亲;妻子呢,在外面,她总是听我的。一霎时我感
到了责任的重大。我想一个两全的办法,不出;我想拆散一家人,分成两路,各
得其所,终不愿意。我决定委屈儿子,因为我伴同他的时日还长。我说:“走大
路。”
但是母亲摸摸孙儿的小脑瓜,变了主意:“还是走小路吧。”她的眼随小路望
去:那里有金的菜花,两行整齐的桑树,尽头一口水波粼粼的鱼塘。“我走不
过去的地方,你就背着我。”母亲对我说。
这样,我们在阳光下,向着那菜花、桑树和鱼塘走去。到了一处,我蹲下来,
背起了母亲,妻子也蹲下来,背起了儿子。我的母亲虽然高大,然而很瘦,自然不
算重;儿子虽然很胖,毕竟幼小,自然也轻: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稳稳地,走
得很仔细,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
母亲与我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据说这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吃果子就种了果园。祖母又喜欢养羊,羊就把果树给啃了。果树于是都死了。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园子里就只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为因樱桃和李子都不大结果子,所以觉得他们是并不存在的。小的时候,只觉得园子里边就有一棵大榆树。
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太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了。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带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西一脚的瞎闹。有的把菜种不单没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
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没有几天就冒了芽了,一转眼就可以拔下来吃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也不过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就是了。也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
等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满留着狗尾草的一片,他就问我:
“这是什么?”
我说:
“谷子。”
祖父大笑起来,笑得够了,把草摘下来问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
“是的。”
我看着祖父还在笑,我就说:
“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鸟笼上的一头谷穗,远远地就抛给祖父了。说:
“这不是一样的吗?”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过去,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
狗尾草则没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虽然教我,我看了也并不细看,也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了一个黄瓜长大了,跑过去摘下来,我又去吃黄瓜去了。
黄瓜也许没有吃完,又看见了一个大蜻蜓从旁飞过,于是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飞得多么快,哪里会追得上。好在一开初也没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来,跟了蜻蜓跑了几步就又去做别的去了。
采一个倭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也许把蚂蚱腿就绑掉,线头上只拴了一只腿,而不见蚂蚱了。
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
“下雨了,下雨了。”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可是白云一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一个初秋的晚上,清风徐徐吹来,夜迷人。十一岁的彼得和爷爷坐在院子里,却没心思欣赏这明净的秋夜景,一个劲儿地直想着屋里那床毛毯。他没想到爸爸真的会把爷爷送走。现在,事情已经明摆着,爸爸给爷爷买来了离别的礼物──一床大毛毯。
今晚,是他和爷爷相处的最后一夜了。爷爷看出他的心思,说:“我去把口琴拿来,吹一支古老的曲子给你听听!”
然而,爷爷从屋里拿出来的不是口琴,而是毛毯!
“啊,这毯子真好!”老人抚摩着毯子说,“你爸真是个好人,这要花不少钱呢!寒冬到了,有了这床毛毯,在那地方就不愁冷了。那儿不会有这么漂亮的毛毯的!”爷爷总是把事情说得那么轻松。每当彼得提到离别,爷爷就说是他自己的主意。
可彼得想:“一个孤老头,离开自己的亲人,到政府盖的那幢楼房──孤老院里,和别的老头住在一起,能算是幸福吗!”他真不相信爸爸会做出这种事来。彼得难过得真想哭,但他忍住了,他已经是大孩子了。他走进屋子拿来爷爷的口琴。
爷爷吹起了一支欢乐的曲子。彼得听不进去,他呆呆地凝望着远方,想道:“爸爸就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了。不错,那女人曾吻过他,并说过要当他的好妈妈。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事了……”
乐曲突然中断了。
爷爷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对他说:“你爸爸要娶的是位好姑娘。同这么漂亮的妻子在一起,他会变得年轻起来。我这老头子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整天叫唤腰酸背痛的……”停了不多会儿,爷爷接着说:“再说不久就会有婴儿诞生,我可不愿听婴儿啼哭,还是走的好。来,再吹一段我们就去睡。明天我就要带着新毯子上路了。你听听,这一段虽然有点悲伤,但今晚听起来还是蛮好听的。”
忽然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那是爸爸和那个脸蛋光得有点刺眼,活像个洋娃娃的女人回来了。口琴声嘎然而止。
爸爸没说一句话。那女人走过来娇声娇气地对爷爷说:“明天我就不送您啦!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您的心地太好了!”爷爷说着,低下头,望着地面,望着他脚边的毛毯。然后,他弯下腰,拿起毯子说:“请您看看这个,我儿子给我一条多好的毛毯做离别的礼物。”
“嗯,”姑娘摸了摸毛毯说,“这毯子真不错。”她忽然转身向着爸爸,冷冷地说:“肯定花了不少钱!”爸爸清了清喉咙,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想给爸爸买一床最好的……”姑娘好像被钉在那里,两眼没离开过那床毯子,半晌,终于开腔了:“哟,还是一床双层的啊!”
“是的,”爷爷说,“是双层的,一床漂亮的毯子,给我老头做纪念!”
爸爸默默地进屋去了。那女人马上跟进去,喋喋不休地说那毯子太昂贵。爸爸像往常一样,逼得没法只好发火了。她一转身要走,正好遇到想进屋的彼得。她又转身嚷道:“不管怎么说,他无需一床双层毛毯!”爸爸望着彼得,眼里露出尴尬的神情。
彼得忍不住了,对爸爸说道:“她是对的,爷爷不需要一床双层毛毯。来,把它剪开,成为两床。”爸爸和那个女人都愣住了。
“爸爸,听我说,剪成两半,一半给爷爷,另一半保存起来。”
“这个主意不坏。”爷爷温和地说,“我不需要这么大的毯子。”
“是的。”彼得又说,“一层毯子足够送走一个老头,省下一半,留着以后会用得着的。”
大家都沉默了。
好半天,爸爸走到爷爷面前,呆呆地,没有一句话。爷爷望着儿子喃喃地说:“没关系,孩子,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我知道。”
这时,彼得哭了,但没什么,因为爷爷、爸爸都哭了,哭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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