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不开漂泊者千年的痛
——李商隐其人其诗
中国古代的文人,生命中有一座山。
这座山,是他们人生的分水岭,也是他们艺术境界的分水岭。
山的那边,可能是平步青云,养尊处优,富贵安逸。山的这边,永远是失意、落魄、愁闷。
这座山的名字叫“仕途”。中国古代文人,翻不过去的,或者一直徘徊在半山腰的,是个庞大的体。
李商隐很不幸,他成了这个庞大体的一员,他始终徘徊在半山腰。
痛到心滴血的句子翻过去,意味着有了一切;翻不过去,意味着什么都没有。
翻不过去,有人选择了逃离,逃向了山水田园,把山水田园当作收养自己心灵和肉体的避难所。山水是一副麻醉剂,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痛苦,但不能疗治生命的疼痛。所以,许多隐逸诗,有的牢骚满腹,有的苦闷忧伤。悠悠数千载,只有陶渊明、王维寥寥几个是例外。
但也有人选择固守。杜甫固守长安十年, “卖药东市,寄食朋友”,“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就是说倒卖些药品,给斗鸡小儿当当拉拉队长,即便过着这样的生活,也不曾动摇过对君主对大唐帝国的信仰。
很多人不能学老杜,放不下架子,但为了谋生,只好选择漂泊。
李商隐选择飘泊,更多的是无奈。因为他早早地陷入了两张网。一张是情网,一张是罗网。
年方弱冠,李商隐便受到检校右仆射,天平军节度使,东都留守,被当时誉为“一代文宗”的令狐楚的赏识。看看令狐楚的官衔,看看他在文坛的地位,你就会知道,受他的赏识意味着什么。令狐楚不仅将他聘入幕府,让他跟自己的儿子令狐綯同窗共读,并亲自指点,教写今体文。在仕途上,令狐綯捷足先登,对父亲的爱徒,自己的同窗李商隐,仍然费尽心思,多方援引,帮李商隐中了进士。
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正当李商隐要凭借这父子二人的庇护平步青云的时候,令狐楚辞这棵大树作古了,令狐绹那棵小树还太小——没了乘凉的地方,李商隐转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
但此时,李商隐堕入了情网。
李商隐才华卓异,节度使王茂元的爱女温柔娴淑。才子佳人的老故事,便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发生了。陷入情网的人常常会陶醉于五彩烟花一样的幸福感觉,无法看清脚下的土地。李商隐也不例外。虽然我们愿意把李商隐想象成“不爱江山爱美人”,愿意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情圣,但在那个时代,李商隐无法产生那样的豪情。他只是忽视了,或者说根本上不懂得官场的险诈。
情网把他推向了罗网。
晚唐时期朋党斗争激烈,令狐父子为牛党要员,王茂元被视为亲近李党的武人。李商隐转依王茂元,在牛党眼里是“背恩”的行为,从此为令狐綯所猜疑厌恶。而且要命的是,此后的政坛始终掌握在牛党之手,令狐绹也长期担任宰相。掌权的牛党编制了一张大网,将李党成员挡在权力中心之外。
背着“背恩”恶名的李商隐便没了翻身的机会。
从此,他一直沉沦下僚,在朝廷仅任九品的秘书省校书郎、正字,和闲冷的六品太学博士。
为时都很短。从大和三年踏入仕途,到大中十二年去世,30年中有20年辗转于各处幕府。东到兖州,北到泾州,南到桂林,西到梓州,远离家室,飘泊异地。
漂泊,不是旅游,漂泊,也不浪漫。看看唐诗宋词元曲,你就会知道,那是一种滴血式的跋涉。脆弱而短促的生命历程,浓缩成一叶扁舟,一只孤鸿,一片落叶,一瓣花片,在浩渺的江面上,在偏远的天空中,在荒僻的驿亭里,在寂寞的黄昏后,飘呀飘,飘离了故土故园,飘离了亲人故交,也飘离了生命的航道。
飘出了两鬓的霜花,飘出了老迈多病,飘出了一行行浑浊的老泪。
杜甫“艰难苦恨繁霜鬓,百年多病独登台”,是一种天荒地老,日暮途穷的凄厉;马致远“断肠人,在天涯”,是一种类似末世悲情的感伤……
千年的漂泊,千年的疼痛。
李商隐最有资格写漂泊诗,他把这些诗,当作自己天涯孤旅,顾影自怜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他似乎想用手中的笔,化开漂泊者千年的痛。
在李商隐的漂泊诗,含蕴深情绵缈,意幽朦胧,漂泊的意象凄美深邃,幽约细美。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
在这首诗中,飘泊异乡的生活,被凝炼成一种形象,一种在荒远的异乡,在孤单无依、落寞萧索的困境中,固守着对亲人的思念,对幸福温暖的生活充满向往的痴情者的形象。
流莺飘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流莺》)
这首诗中,漂泊者的形象转化成了流莺,在风霜雨雪中流转,在峰峦江川上飘荡,虽然无人会意,虽然看不到光明,但依然苦苦吟唱,苦苦追寻栖身之所的形象。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漂泊者的形象宛如孤鸿,“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虽然不是漂泊的生活,但“转蓬”的意向,仍然打上了漂泊者深深的烙印。
唐代诗人,很少有人用一半的生命去漂泊,但李商隐是个例外。他经历了太多的漂泊,他忍受了太多漂泊之苦。他似乎想用手中的笔,化开漂泊者千年的痛,但他没有做到。不过,他无意中将漂泊者的疼痛,美化,升华,让这种痛成为诗意的美。
唐代诗人,很少有人用一半的生命去漂泊,但李商隐是个例外。他经历了太多的漂泊,他忍受了太多漂泊之苦。他似乎想用手中的笔,化开漂泊者千年的痛,但他没有做到。不过,他无意中将漂泊者的疼痛,美化,升华,让这种痛成为诗意的美。
网上有人写了一首诗,我拿来算是此文的结语:
你的完美是我彻夜难眠的病根
不写诗的时候你扮演谁:
碌碌无为的幕僚 一身风尘的旅人
巴山夜雨已经淹没了晚唐的歌声
一代人多年没有回家
而谁该是那双秋池涨水的明眸
被千里之外的一首《无题》彻底照亮
在寸寸相思中化为灰烬
在那个喧闹而热爱偶数的朝代
你是唯一孤独无匹的事物
帝国的秋阳斜照着你的落寞
你一旦开始追忆
历史只好一片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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