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渊源学研究的一个个案:鲁 的关系
我想简单地讲一讲五个问题:
1、鲁迅是如何评价尼采的?
2、鲁迅所接受的尼采的思想主张有哪些?
3、尼采对鲁迅作品产生的实际影响是什么?
4、鲁迅的变异体现在哪些方面?
5、鲁迅为什么接受尼采?
、鲁迅是如何评价尼采的?尼采著作近20种,鲁迅读过尼采的哪些著作,我们无从确知。
仅就其早年藏书而论,只有一本德文版《察拉图斯忒拉如是说》(即《苏鲁支语录》);
从鲁迅著作中所引文字考察,也几乎都出于此书。
鲁迅20多篇杂文和10来封书信,都曾经谈到了尼采,以及关于尼采著作的翻译与出版的事情。
刘半农先生曾以“托尼哲学、魏晋文章”来概括鲁迅早期的思想,据刘自己说,当时鲁迅并没有对此表示反对意见;也就是默许了。
现代思想家和作家曹聚仁先生是鲁迅的好友之一,晚年在香港从事鲁迅作品研究,他认为:“鲁迅的观察深刻,与眼光远大,并不由于接受了唯物史观的论据,而是由于他的科学头脑及尼采超人哲学的影响。”(曹聚仁:《鲁迅评传》,第173页,香港新文化出版社1973年。)
看来,鲁迅和尼采之间的确是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关系,并且是非常重要的一种关系。
我们有必要以比较文学的影响研究的方法,对此加以认真的探讨。
鲁迅在自己的文章中是如何谈论尼采呢?
(一)早期(即“五四”之前)主要是肯定的、赞许的,并引为同调。
主要有体现在三篇论文里:《文化偏至论》(1907)、《摩罗诗力说》(1907)、《破恶声论》(1908)。从中我们可能看出,这时的鲁迅对尼采及其思想,首先是肯定的,赞许多于批评。
《文化偏至论》主要是为批评改良派与洋务派而作的一篇论文。
作者说欧洲人的思想,由“崇尚宗教”到崇尚“物质主义”,是存在严重的偏向的,并对此表示不满。是“物质”重要还是“精神”重要?
他说:“德人尼采氏,则假察罗图斯德罗之言,吾行太远,了然失其侣,返而观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国矣,斑斓之社会矣。特其为社会矣,无确固之崇信;众庶之于知识也,无作始之性质。”(《鲁迅全集》第1卷,第18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
鲁迅认为,象尼采这样的西方思想家们,早就看出了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和理想,是不行的,于是他们只有将“理想”寄托于将来。
鲁迅先生在文章中,称尼采是“个人主义之至雄杰者”:
“若夫尼采,斯个人主义之至雄杰者矣,希望所至,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同上,187)“尼采之所希冀,则意力绝世,几近神明之超人也。”(同上,191
在文章的最后,鲁迅认为包括尼采在内的西方19世纪的思想家们及其学说,皆可以“作旧弊之药石,造新生之津梁”。
看来鲁迅是从自我民族与国家的需要出发,来评价尼采的,他认为中国当时需要个人主义的英雄。
《摩罗诗力说》主要介绍了欧洲的几位浪漫主义诗人,他在两处谈到尼采。
一是在谈到对于古文化,我们不可一概否定时,他说:“尼采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 
他在这里是理解错了,尼采的原意是鼓吹“蛮性”的重要性,而鲁迅认为文化是有其传承性的;
二是在评价拜伦的作品时,他说:“尼采意谓强胜若故,弱者乃字其所为曰恶,故恶实强之代名。”鲁迅认为不能以“强”与“弱”来定“善”与“恶”,因而在此他不是太同意以强凌弱的哲学。
《破恶声论》是批评当时有的人所谓要崇尚科学知识的能上皮毛主张的。
鲁迅在谈到那种以皮毛的自然科学知识为宗教时,他举出尼采为例,加以说明:“至尼采氏,则剌取达尔文进化之说,掊击景教,别说超人。虽云据科学为根,而宗教与幻想之臭味不脱,则其张主,特为易信仰,而非灭信仰昭然矣。”
可见,鲁迅先生对于尼采主张要有坚定的信仰,是首肯的;但同时也指出,其用以为根的科学,“不极精深”。
此期,鲁迅先生肯定尼采是“大士哲人”、“其思虑学术志行”“博大渊邃”,赞许他看出了“近世文明之偏与伪”,说他“据其所信,力抗时俗”,“勇敢坚贞”,同时具有“自强”、“图强”的精神。
(二)中期(即从“五四”前到1927年)
主要有:《渡河与引路》(1918)、《狂人日记》(1918)、《随感录·四十一》(1919)、《随感录·四十六》(1919)、《察拉图斯拉的序言·译后记》(1920)、《论照相之类》(1924)、《再论雷峰塔的倒掉》(1925)、《新的世故》(1926)。
鲁迅主要肯定尼采是“偶像破坏的大人物”,是“旧轨道”的扫除者,不理会“冷笑和暗箭”,也不理会“偶像保护者的恭维”,认为尼采的文章是前无古人的;
对鲁迅的评价
同时,他也认为尼采的超人“太渺茫”,“见车要翻了,推他一下”的主张的作法是可笑的;诅咒女人是没有道理的。
并认为尼采的一些著作存在一些自相矛盾之处。
可见,他随着阅历的增长与对于中国事情的熟悉,对尼采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此期的鲁迅,在对于尼采的评论中,批判的成份增多了,但主要还是肯定的。
(3)晚期(即1927年之后)
主要有:《怎么写》(1927)、《至“近代美术史潮论”的读者诸君》(1929)、《哈谟生
的几句话》(1929)、《我和“语丝”的始终》(1929)、《“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1930)、《由聋而哑》(1933)、《拿来主义》(1934)、《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1935)、《寻开心》(1935)等
此期,鲁迅对于尼采几乎无一赞词,对其超人哲学则对了尖锐的批评。
鲁迅在论述“拿来主义”时指出:“尼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光热无穷,只是给与,不想取得。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阳,他发了疯。”(《且介亭杂文》,《鲁迅全集》第6卷,第31页,人民文学,1958年)。
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分析了尼采的超人哲学思想:“尼采教人们准备着超人的出现,倘不出现,那准备便是空虚。但尼采却自有其下场之法的:发狂和死。否则,就不免安于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即使在孤独中毫无末人的希求温暖之心,也不过蔑视一切权威,收缩而为虚无主义者”。(〈鲁迅全集〉第六卷,第20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
鲁迅在方便的时候,对尼采给以驳斥:“尼采爱看血写的书。但我想,血写的文章,怕未必
有罢。文章总是墨写的,血写的倒不过是血迹。”(《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1958年)此为顺带讥讽当时的现实。
于是,在此期,鲁迅认为尼采的思想与著作是“世纪末”的东西,把他同王尔德、波特莱尔、安特莱夫这些人并列。
、鲁迅所接受的尼采思想究竟有哪些?
根据以上历史材料,可以得出结论:鲁迅的一生深受尼采思想与人格的影响。但鲁迅先生自己并没有系统地说过,他究竟接受了尼采哪些方面的影响。看来,我们只有通过对照与对比,进行抽样式地分析。
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进化论。
鲁迅阅读赫胥黎《天演论》后,特别强调精神力量在社会进化过程中的作用;他读了《苏鲁支语录》后,尼采的以社会与人类进化为主体的进化论更坚实了其早期的思想。
在《苏鲁支语录》中,他到处游历,有一次苏鲁支曾经对人们说,你们从“虫子”、“猴子”进化到了“人类”,但在你们中间还有许多是虫子,至今有的人其实“比猴子还更猴子”,表现出很是生气的样子。
《狂人日记》中,鲁迅借狂人的口说过同样的话,在1908年写的《破恶声论》中,明确地说过:“夫人历进化之道涂,其度则大有差等,或留蛆虫性,或猿狙性,纵越万祀,不能大同。”
这种人类进化的思想,显然不从达尔文那里来的,而是从尼采那里来的。
他同意尼采的人类一定要进化到比现在更为高级的阶段的观点,所以他说:“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大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到那时候,类人猿上面,怕要添出‘类猿人’这一个名词。”(《热风·随感录·四十一》)
其实,尼采的“超人说”和鲁迅“新人种说”,都不是从生物学的意义上说的,而是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说的。如果从达尔文那里来,则主要是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说。达尔文的进化论是生
物学意义上的,是一种自然科学发现;尼采的进化论则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是一种社会历史发展论。
可见,鲁迅关于进化论的基本观念,主要是从尼采那里来的,而不是来自于达尔文先生。
(二)反偶像。
鲁迅称道尼采那种的反偶像精神。他早年推崇的“争天拒俗”的摩罗诗派,其实也就是“偶像破坏者”,与尼采的精神是相通的。
鲁迅曾经教导青年,要从尼采的超人那里吸取精神力量,不要理会旧势力的“冷笑”和“暗箭”;他认为我们只要“学学大海”,就能容下“大侮蔑”,才能做成大事业。
尼采几乎是把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全都作为偶像,而要加以彻底摧毁。这是尼采的基本人生态度。
尼采声称:“我是不塑出新偶像的,只求老的偶像,觉得他的腿为泥塑的。”(《尼采自传·绪言》)
其实他总是尊一个偶像,就是“超人”,或者说是“超人”的化身——“苏鲁支”。
尼采说:“一切的真理已完”。又说:“天神已死。”“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还说:“所谓偶像,即如今所谓真理者也”。可见,尼采对于 世界上所存在一切所采取的是一种全部否定,重新来过的态度。
这种反对一切偶像的精神,鲁迅是完全首肯的,高度赞扬的,这种精神成为鲁迅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思想武器。
鲁迅称赞尼采是“革新的破坏者”,“他们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扫除,是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首当其冲非想挖一块废铁古砖挟回家去,预备卖给旧货店”。(《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在这里,他顺便把当时的一些非常自私的个人主义者,批评了一下。
鲁迅自己也是这样的彻底的“轨道破坏者”。他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华盖集·忽然想到·六》)
他的语气是多么坚定,不容讨论,可见在“反偶像”上,鲁迅和尼采是高度一致的。
(三)个性主义。
瞿秋白在谈到鲁迅早期以尼采的“重个人非物质”的学说时指出:这种学说“在欧洲已经是资产阶级反动的反映”,但在中国,“这些发展个性,思想自由,打存传统的呼声,客观上当时还有相当的革命意义”。(《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尼采当然是一个十足的个人主义者。他说:“我非人,我乃,我要将一切旧社会的东西轰炸到空中去。”又说:“我是第一个非伦理主义者,因而也是一个无上的破坏者。”还说:“我的脾气是好斗的”,说只要有他一个人,也要战斗,不怕孤立。
尼采的超人苏鲁支,曾经梦见自己站在天涯海角,手持一杆天秤,要来秤量这个人类世界,表现了一个个人主义英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