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读解策略
陈仲义
  直到现在,许多大学、中学语文老师仍旧感到进入现代诗很难,包括一些新诗研究的专家学者,对现代诗的晦涩颇有微词。如何避免蜻蜓点水式的滑行阅读,或过度阐释,有效进入、剖析现代诗内部肌理,不时引发争论。
  的确,比起白话新诗,越是往后,现代诗越变成一块难啃的骨头。不到180个字的《山民》(韩东),为何值得大牌教授(如王一川)写出万字论文,不厌其烦地做出诊断?只有14行的《面朝大海》(海子),竟让十几位博导硕导纷纷在《名作欣赏》上讨论不已?为何九叶派女诗人郑敏《金的稻束》,剥了一层又一层皮,还是固定不了那颗“洋葱核心”呢?而穆旦《诗八首》,已搜索出那么多秘密,也还是残留着那老弄不完的歧义?优秀之作尚且如此耗费脑力,还用说那些神秘的、变幻的、艰涩的篇什,一读就头疼,无端生出许多烦恼与厌倦。种种疑团和困惑,实在教许多人在现代诗面前望而生畏。
  前年,我给本科生开选修课《当代诗歌专题》,有意做了一次抽样调查。叫我吃惊的是:占五成的同学,认为现代诗比古诗难懂;难懂的主要症结是歧义太多;要求给难懂的现代诗做注释的高达四成多。我顺手拿了陈超的《风车》让大家读。《风车》并不算艰涩,对接触现代诗甚少又缺乏训练的学子,却有些为难,“答案”竟千差万别。有的说,是写古代战争场景,有的说写飞飙族,有的说写青少年犯罪,有的说写传统失落。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同学看出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但也仅停留于此。于是应大家要求,我试着在黑板上做了十二条简要注释。据此注释线索,全班总算得以完成一次阅读训练。
  如此看来,有效进入现代诗是一个值得普遍关注的问题。
  出现这样的教学与阅读尴尬,自然与长期传统诗教、与意识形态话语掌控、与教育理念大有干系。想想台湾大中学普遍开设“现代诗写作课程”、定期举办“现代诗写作夏令营、十年前已将现代诗试题纳入大学“联考”①。虽不尽人意,但还不至于大门紧闭。想想我们的新诗教材,奉行30年一贯制的“老皇历”,新诗整个认识水平还停留在艾青时期>>诸如此类,反省大陆诗歌的教育机制、诗歌普及机制、诗歌传播机制,诗歌生态环境,确实是大有必要的。
  现在,暂时排除各种体制、机制的“外在”因素,专门检讨一下我们自身存在的深层问题,为什么这块骨头老是啃不动,很难啃动,笔者以为主要有如下三点缺失:
  其一,欠缺属于“特殊知识”的基本常识。
  诗歌是高度浓缩的文体,颇有一锅牛奶熬制一克奶酪的特点。在有限的文字中常常省略与隐去许多东西,所以它必须“一以当十”,甚至“一以当百”。诗歌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特殊知识”,它拥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方法论。用布罗茨基的说法,就是需要拥有一套“感官加速器的装置”。不掌握它的特殊规律,往往只能望洋兴叹,苦无舟渡。笔者曾花费几年工夫,专门阐释台湾现代诗和后现代诗的60种基本“知识”(30万字),加上原来文章著述所涉及的,应该不下百种。就是凭借这百来种基本钥匙,笔者才可能鼓足勇气试探那道门槛。
  单单是一份诗歌术语清单:陌生化、张力、含混、语感、智性、隐喻、换喻、畸联、反讽、戏剧性、变形、俳谐、空白、密度、戏拟、镶嵌>>单单是这些必备的基础话语,就够你大大劳神,你究竟了解了多少?而如果更复杂一些的怎么办?
  有人会解释说:我也学得几十种现代修辞格,可是并不灵验呀。笔者要提醒的是,熟悉几
十种修辞格,并不等于理解掌握诗歌。况且新诗近百年实践中所积累发展起来的,又平添了多少新货,说夸张一些叫“日新月异”。这些“特殊知识”在一般情况下,是古典、外来、自身实践三者的融合与变异,并非传统文学常识与传统修辞格所能覆盖的。
  重要的是,现代诗与生命体验、精神、潜意识、情绪,悟性等心理图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教科书上“死”的修辞格,尚未转化为活的、有生命的、对对象的感悟,纵使你掌握了再多,也很难得心应手,更遑论那些对基本常识处于半空白状态的人,其尴尬就可想而知了。比如入选初三课外读本《阳光中的向日葵》(芒克),你如果尚未分清“以物观物”和“以我观物”、移情与投射的区别,你就很难对此暴力型的主观投射方式做出深入把握。如果你对现代诗语言“在不可能中的可能”缺乏训练,你就说不清陈东东为何能够“把灯点到石头里去”。如果你不了解,变形的“真实”和超现实之间的关系,你就会对祁国们所制造的中国式荒诞,莫名其妙。
  所以,题中之义,是对“特殊知识”中的“常识”,进行补缺补漏。当一个人只会浮水和划水,还不能算会游泳。算得上勉强“粗通”的,至少是有能力把泳姿的各种基本环节和细节,贯通起来。
  其二,欠缺差异性的寻求。
  相对而言,古诗的教学与阅读比较顺利。原因是多年来早形成一套稳定的规范;众多公认的版本提供确切的注释参考,并且经受了历史检验与评价。可是,不幸的是,由于长期审美习性的积淀,绝大多数教师都把现代诗与古诗作为一个“共同体”来看待——就是把它们都当诗的范畴来看。这似乎没有错,其实是个不小的误区。只要做进一步专业性深究,就会深感两者存在巨大差异。尽管在诗的某些本质上它们有共通性,但大量实践证明,现代诗人对于世界的把握,其思维方式、感受方式、传达方式、语言方式已发生很大衍变。(作者另有论文,此略)但是绝大多数人,仍死死抱住古诗与现代诗共有的“公约数”,并依之形成相应的赏析解读标准,看不到、或看不清双方其实存在着不少区别,存在相当部分的不可“通约”,因而在传统审美惯性、惰性驱使下,就习惯把古诗那一套评价鉴赏体系、甚至散文那一套,挪用移植(好一点的略加变通)到现代诗身上,这样,就必然产生某些龃龉与尴尬了。而且愈是固执地执行“古今通用”标准,阻抗愈大。殊不知,这种“古今一路”的绿道通行,方便倒是方便,在某些时候(比如遇到早期白话诗)勉强还能凑合。但如果遇到稍微“怪”一点的现代诗(比如遇到某些超现实文本),势必要捉襟见肘。如若遇到更怪的后现代诗,简直就不知所措了。然而,当下大众最典型的阅读欣赏标准,大多还徘徊在闻一多“
三美”的基础上,另加一点新潮流行的东西。百年遗留下来的诗歌审美差异,造成了审美堵塞。
  所以,有必要来一次观念疏通,清除一下误区:不是死死抓住古今诗歌的共通性,而是寻、发现双方的差异。从差异中重新审视现代诗的独到与美妙。从差异性入手去解读,你就会发现,原来现代诗有着那么大的误读空间,而误读愈大,诗歌的魅力也愈大。
  其三,缺乏体验、感受的悟性。
  如果说,古诗多属性情之物、经验之物,那么现代诗歌,尤其是现代诗还要大大增添体验之物。体验是心灵瞬间的“进行时”,它带有不少变幻、非确定、情绪化的乃至潜意识等非理性因子。所以遇到性情的、经验的文本,用人类、民族的普泛心理图式去觉察,一般还能通畅。如果遇到个人化的、特殊的,甚至带有私密性、一过性体验的,难免要处于“一头雾水”。所以读解现代诗文本,读者拥有直接体验、哪怕是间接体验是再好不过了。众多直接体验与间接体验可以帮助你克服一路上的“拦路虎”。既没有直接体验或间接体验,又缺乏起码的悟性,只好面对死的文字,做表层滑行。说严重一点,多年来,我们的现代诗教学、现代诗阅读,就是在这种缺乏感悟的僵硬宣讲中,无数次落入——如抽译主题,固定答案,
意义先行等读解陷阱,这对青少年心灵是一种磨损。长期以来,我们的读者就是在“正确”诗歌的折磨下,长成缺乏感性汁液、缺乏灵性、充满硬质纤维的灌木丛。
  如果你缺乏穆旦的曲折体验,你一定很想抽身而退,为啥他的情诗呈现如此抽象的“弯弯绕”,何必如此“受罪”;如果你缺乏张枣那种神秘感应,你就很难理解,他怎么会写出“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的名句;如果你漠然于现代诗赏析现代都市人心灵的挣扎,你也很难认同肖开愚在《车站》中会不断唠叨“一个人里面有许多人”。
  当性情,经验、体验,乃至某些非理性成分混成现代诗的生成图式,仅仅凭一般的逻辑推导,理式观照、道德伦理、概念判断,主题先行是难以抵达堂奥的。在本质上,现代诗是灵性与体验的产物,本能要排斥那些常态的、秩序化的“编程”,故在与它遭遇时,心灵上的体验领悟是高于一切的,至少是个前提。
  当这种必须靠艺术直觉,(充分的艺术感觉能力)去把握的特殊文本,一旦与“照本宣科”的读解钩挂,与工具性目的结盟,理性的引导远远大于美的领悟与开发,,一次可能的精神盛宴,就会变成如鲠在喉的恶心。
  针对大陆长期来盛行文本的宏观研究,文本细读与微观分析相当匮乏,孙绍振教授曾严声批评道:“有多少人能进入文本内部结构,揭示深层的话语的、艺术的奥秘呢?就是硬撑着进入,无效重复者有之,顾左右而言他者有之,滑行于表层者有之。捉襟见肘者有之,张口结舌者有之,顾左右言他者有之,洋相百出者有之,装腔作势,借古典文论和西方文论术语以吓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更有之。”由此他引申说:微观分析才是过硬工夫,其特点就是细微处见精神,越是细微越是尖端,越是有学术水平。彻底的分析是无所畏惧的,不可穷尽的。②
  那么,怎样进入现代诗,如何有效读解现代诗读解呢?
  其实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英美盛行的新批评,与中国崇尚的“印象感悟”“体验领悟”是两大通道。可以平行,也可以交错。
  众所周知,文本细读是新批评的文学主张之一。它源于20世纪初的英国,重要的奠基人有艾略特和理查兹(瑞恰兹)。30年代为美国所接续发展,代表人物有兰塞姆和他的学生退
特、沃伦等。其基本特征是:1.以诗歌为主要研究批评对象(如F.R.利维斯提出真正“把诗歌当成诗歌”研究,不能沦为社会学、历史学、传记学;布鲁克斯1938年出版《理解诗歌》,收录古今345首英诗,成为引领大半世纪细读批评的经典);2.强调文本中心(如威姆萨特和比尔兹利提出“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拒绝文本的实证和浪漫,也避免印象和相对主义);3.强调形式批评(如兰塞姆提出的“肌质”说、燕卜逊“含混”说、布鲁克斯“反讽”说、退特“张力”说等);4. 强调是一种本体论批评 (如沃伦强调文本的内部组织,强调隐含其间的形式、符号、结构等要素分析)。
  具体的说,“细读”是一种“细致的诠释”,不主张引入包括作者在内的“外部因素”,仅仅针对语言、结构、修辞、音韵等文本内部问题。它提倡注解每一个词的含义,重视语境与语义分析,发现词句之间的精微联系,挖掘词语的意象组织(选择、搭配、隐显程度),探究上下文关系及言外之意等等,这样一来,读者仿佛是在用放大镜和显微镜阅读诗歌的每一条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