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天祥《后序》中“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所指
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回顾了他从德祐二年(1276)正月二十日(原文写的是德祐二年二月,据史实当为正月)从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出使北营谈判,到四月八日脱险南返三山(今福州)这一段时间里的惊心动魄的艰苦历程,其中提到了十八次面临死境的情形,最后感慨:“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沉痛的原因并非只指九死一生的经历,更指两个让文天祥刻骨铭心的痛心事情。
德祐二年(1276)正月十八日,元军统帅伯颜率兵攻打到距南宋首都临安三十里的皋亭山,时文天祥为临安知府。由于担任南宋右丞相兼枢密使的陈宜中逃离朝廷,主将张世杰又领兵南下,南宋朝廷陷于混乱,“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次日早上,文天祥被谢后(宋理宗后)封为枢密使,主管军事,中午又加封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众人推举文天祥做出使元营的谈判代表,文天祥当仁不让,“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而且文天祥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即“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然而事实证明文天祥这样的想法有些乐观了,面对元军的大举进攻,南宋将士的抵抗显
得不堪一击,或战死,或逃亡,或投降,失败的气息弥漫在朝廷内,官员叛变的事情屡有发生,使得元军知晓了南宋的内幕,文天祥的谈判筹码已经不多,而他的强硬姿态又被元军认为是十分危险的,因此被羁縻不得还。
二月底,伯颜大军进入临安,南宋朝廷请降,朝廷府库、史馆、秘阁图书、百司符印告敕等都被元军查封没收,官府的侍卫军被废除,文天祥组织起来的勤王部队也被遣散,等到贾余庆(充任祈请使)等人到达元军统帅伯颜的所在地,文天祥才知道南宋王朝的种种变故,而此时他已失去行动自由,徒唤奈何。《铁错》一诗反映了文天祥的痛惜心情:“貔貅十万众,日夜望南辕。老马翻迷路,羝羊竟触藩。武夫伤铁错,达士笑金昏。单骑见回纥,汾阳岂易言。”“铁错”一语出自《资治通鉴·唐昭宣帝天祐三年》:“初,田承嗣镇魏博(河北三镇之一),选募六州骁勇之士五千人为牙军(贴身亲兵),厚其给赐以自卫,为腹心;自是父子相继,亲党胶固,岁久益骄横;小不如意,则族旧帅而易之,自史宪诚以来皆立于其手。天雄节度使(即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心恶之,力不能制。……及李公佺作乱,绍威益惧,复遣牙将臧延范趣全忠(宣武节度使朱全忠)。……会全忠女适绍威子廷规者卒,全忠遣客将马嗣勳实甲兵于橐中,选长直兵千人为担夫,帅之入魏,诈云会葬;全忠自以大军继其后,云赴行营;牙军皆不之疑。庚午,绍威潜遣人入库断弓弦、甲襻,
是夕,绍威帅其奴客数百,与嗣勳合击牙军,牙军欲战而弓甲皆不可用,遂阖营殪之,凡八千家,婴孺无遗。……全忠留魏半岁,罗绍威供亿,所杀牛羊豕近七十万,资粮称是,所赂遗又近百万;比去,蓄积为之一空。绍威虽去其逼,而魏兵自是衰弱。绍威悔之,谓人曰:‘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铁错”比喻重大失误。此诗用了多重对比,先以自己身陷囹圄与十万众翘首以待作对比;其次以该做与不该做的作对比,即老马不该失途却失途,公羊不该触篱笆而触篱笆;三是伤心的武夫与嘲笑的达士作对比;最后将失败的自己与成功的郭子仪作对比,沉重的悔恨之情不言而喻。
其二是痛感自己被南宋将领李庭芝的误解,不仅自己沦为被追杀之人(既有元兵又有宋军),而且失去了原本可以中兴的机会。《出真州(十三首)》题下有总序:“予既为李制使所逐,出真州,艰难万状,不可殚纪。痛哉!”在《议纠合两淮复兴(三首)》的序中,文天祥非常详细地记录了“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的经过:“予至真州,守将苗再成不知朝信于兹数月矣。问予京师事,慷慨激烈,不觉流涕。已而,诸将校、诸幕皆来。俱愤北不自堪。‘两淮兵力,足以复兴,惜天使李公(淮东制置使李庭芝)怯不敢进;而夏老(淮西制置使夏贵)与淮东薄有嫌隙,不得合从。得丞相来,通两淮脉络,不出一月,连兵大举。先去北巢之在淮者,江南可传檄定也。’予问苗守:‘计安出?’苗云:‘
先约夏老,以兵出江边,如向建康之状,以牵制之。此则以通泰军义(军义:军队和义勇兵的合称)打湾头;以高邮、淮安、宝应军义打扬子桥;以扬州大军向瓜洲;某与赵刺史孟锦,以舟师直捣镇江。并同日举。北不能相救。湾头,扬子桥皆沿江,脆兵守之,且怨北。王师至,即下。聚而攻瓜洲之三面,再成则自江中一面薄之。虽有智者,不能为之谋。此策既就,然后淮东军至京口,淮西军入金城。北在两浙,无路得出,虏帅可生致也。’予喜不自制,不图中兴机会在此!即作李公书,次作夏老书。苗各以覆贴副之。及欲予致书戎帅及诸郡,并白此意。予已作朱涣、姜才、蒙亨等书,诸郡将以次发。时与议者皆踊跃。有谓李不能自拔者;又有谓朱涣、姜才各做起来,李不能自由者;又有谓李恨不得脱重负,何幸有重臣辅之。予既遣书,盼盼焉望报。天之欲平治天下,则吾言庶几不枘凿乎!”文天祥与苗再成的如意算盘不可谓不细不精,可惜因为被维扬帅李庭芝误认为是替元军来说降的,不仅驱逐更要追杀,只得逃离,使得先前的努力付诸东流。就在元军强势攻击宋军之际,宋军尚能获取些许战斗的胜利,文天祥在《发高沙(其一)》的序言中记载:“二月六日,城子河一战,我师大捷。”指南录高沙即高邮,属淮南东路管辖,淮南东路制置使(主管边防军务的长官)是李庭芝。李庭芝在担任淮东制置使期间,军民一心,竭力坚守,力敌元军,是个有为的将领,本是文天祥寄予厚望的人物,然而却因为误会失之交臂,当然为之痛惜。
而九死一生的经历,则以高沙道中最为辛酸痛楚。先是迷路,不知东西,后被元军发现,结果有人被抓,有人负伤,好不容易脱险之后,又遇上两个手持棍棒的“游手”(心术不正的坏人)的缠绕,有无礼之志,真是险象环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幸遇樵者数人帮忙,方才脱离险境。饥饿难忍,担惊受怕,痛不欲生,“人生穷蹙无以加此!”(《高沙道中》序言)“痛定思痛,其涕如雨!”(《高沙道中》序言)《高沙道中》这首长诗记录了此景此情:“人生岂无难,此难何迍邅?重险复重险,今年定何年?圣世基岱岳,皇风遍垓埏。中兴奋王业,日月光重宣。报国臣有志,悔往不可湔。臣苦不如死,一死尚可怜。堂上太夫人,髻发今犹玄。江南昔卜宅,岭右今受廛。首丘义皇皇,倚门望惓惓。波涛避江介,风雨行淮堧。北海转万折,南洋泝孤骞。周游大夫蠡,放浪太史迁。倘复游吾盘,终当耕我绵。夫人生于世,致命各有权。慷慨为烈士,从容为圣贤。稽首望南拜,著此泣血篇。百年尚哀痛,敢谓事已遄!”即便遭此灾难,但文天祥爱国之心不改,抗元之志不变。
《指南录》诗集记载的是文天祥的一段可歌可泣的血泪史,同时也是一部仁人志士坚持气节的史册。《〈指南录〉后序》中所说的“痛”既有自责,又有不甘,早已超越了个人的恩怨,“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谓之‘仁’哉。”(《宋史·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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