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峰我是一只引魂鸡
我是一只鸡。嗯,确切说,我是一只公鸡,再有十来天就满五个月了。
我本来是在一家农场待着的,有一天,我和哥哥弟弟妹妹们,一共有二百多号鸡,被一辆大卡车拉到了一个集市上。这里遍布着各种各样的“货物”,人们叫“集贸市场”。当我被一个六十多岁的大胡子男人抱到手上时,听到了他跟我们老板的对话。正是从他们的对话里,我获得了重要的信息:我将奔赴一个遥远的目的地——距离这个城市二百余里的某乡下,任务则与我的大多数兄弟妹们即将走上春节期间的餐桌大不相同。按照他们的话说就是,我是作为一只引魂鸡,被这个憔悴而又面露悲伤的大胡子男人买走的,我需要陪伴的,就是他的弟弟。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悲壮而豪迈的意思。
我是被装在一只扎紧了口子的黑塑料袋,塞在车子后备箱角落里的,而且两只脚还被绳子紧紧地捆住。我就想,我又不跑,捆我干啥呀?不过再怎么捆得紧,我也不是一只安分守己的鸡呀,我想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所以使劲用我锐利的喙啄出一个洞来,于是一股子浓重的酒精味道不管不顾向我袭来,差点把我呛死。我想,哪来的这么股子味道呀?我仔细打量,原来自己是待在一辆面包车里。车子摇摇晃晃地行驶着,一个人躺在车子中间,周围坐着几个人,有的呜呜地哭着,脸上挂着泪水;有的用酒精棉蘸着酒精给那个中间躺着的人擦手擦脸擦脖子。其中就有那个憔悴而又面露悲伤的大胡子男人。难怪车子里这么浓的酒精味。而且他们也没打开车窗,气味就更加浓郁。从他们简短的对话里我才知道,
原来这个躺着的人,就是我服务的对象,他才五十岁,就突发重病死了。年纪轻轻的,可惜呀!而且,他属鸡。我就想,我们这可真够有缘分的,是吧。
这时候我就看到,一个亮亮的点从他脑门儿那里跳起来,慢慢的就形成了一个人形,跟躺着的那个人一模一样。这个人形在他脑袋周围一个劲儿地转圈儿。我知道这就是他的魂儿,我的任务就是,别让这个叫魂儿的东西四处乱跑,我得把这个魂儿带到他该去的地方。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你要明白,并不是每只公鸡都能有幸充当一只引魂
我的是美女小说
鸡的。大胡子一眼就看中我,肯定是有原因的。这就是命中注定。所以,作为担当了这样一个光荣使命的一只红公鸡,我心里的得意,你应该心里有数了。
车窗紧紧地关闭着,车门也紧紧地关闭着。这个魂儿在那里转了好大一阵工夫的圈子。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我,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冲我跑了过来。我的整个身体还在黑塑料袋子里,伸出来的脑袋可能是让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所以他一直盯着我瞅啊瞅。我突噜突噜红冠子,意思是,用不着我明说,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呀。嗯,这家伙不笨,马上就跟我粘糊在了一起。他絮絮叨叨跟我说了一路的话。好像是想把他满肚子里的话全倒腾给我听。你看你看,缘分就是这么个东西,你躲也躲不
过。不过,我无心搭理他,我是一只生性孤僻的公鸡。我想我做好该做的事就是。
晃晃悠悠走了一路,听见前面开车的矮个儿男人问了几次地名路线什么的,我就想,这些人啊,真是够笨的,连到那个地方怎么走都没整明白。
不过好在是到地方了。车停下来,门窗都打开了。他们说换一换空气。我发现这是个乡下。虽然是在一条公路旁,但不远处就是村庄,那里有狗叫,有鸡鸣。嗯,我能听出来,其中既有母鸡的声音,也有公鸡的声音。对我而言,他们的啼鸣充满了诱惑。不过我任务在身,可不能自由散漫去游逛。
那个大胡子男人走到车后,翻起后备厢盖,提起黑塑料袋,才发现我的脑袋已经在外面了,见我骨碌碌转着眼睛盯着他,他“哎呀”惊叫一声,差点把我扔在地上。这么大个人,没想到胆子却这么小。他解开塑料袋,把我抱出来,走到那个开车的矮个儿男人跟前说,师傅,这只鸡给你。矮个儿男人摆摆手说,我不要,放了吧。又说,一路上,这只鸡挺安静的。我就对这个矮个儿有了一丝好感。于是大胡子手一松,我就落在了地上。因为双脚被捆着,落地的时候摔得有些疼。我心说这大胡子真是愣。有个娃娃过来解开了我双脚上的绳子,人们都朝我看。我起先卧在那里一动不动,等人们不大注意我了,我就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离开了他们。
我并没有走远。我就待在他们搭的那个棚子后面。透过棚子的缝隙,我看到那个人被人们抬进了棚子,放入一具早已备好的棺木里。他的魂儿跟着他,在他的棺木上面盘旋来盘旋去。人们说,死在外
面的村里人,不能在自家院子里安设灵棚,只能在这村外地方搭设灵棚了。又说这也不错了,离村并不很远。
有些人陆陆续续走过来,女人们哀哀的哭泣声接连不断。一个女人不出声,只是流泪,擦去再流出来,擦去再流出来。人们说这是那个人的。还有个女人,哭得满脸的眼泪鼻涕,上气不接下气,被人扶着,弯了腰一个劲儿地咳嗽,咔咔咔咔咳了半天,缓过来些了,紧接着又嚎啕起来。有人不断劝说着她,她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人们说,这是那个人的妻子。人们按照他们的惯例,做着一些事。我感觉繁琐而没用,不过一只
公鸡觉得没用真的是没用。我只是不断地打量着他的魂儿。我得注意他的去向。我知道,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
天很快就黑了。人们无论是悲凄哭泣的,还是说说笑笑的,都走了。是的,尽管有人哭得死去活来,但是仍然有人说说笑笑,扯着闲话。这就是我看到的真情实况。他们踩着积雪,一路走去,据说是去了一个他们所谓的“家”里。这个“家”跟我没关系。当然也没人理我。我处于自生自灭的境地了。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说话,还发现棚子前面不远处燃起一堆火,劈柴和煤炭一起烧得噼噼啪啪的响。我凑过去,果然暖和多了。火堆旁坐着两个人,是之前没看见过的两个男人。一个瘦子,有一张长脸;一个胖子,是一张圆脸。他们管自己说着一些闲话,根本没注意到劈柴袋子旁俯卧着的我。当然
我也没出声。情况不明的情况下,我知道自保还是必要的。
听着听着我明白了,他俩一个叫五牛,就是那个胖子,一个叫三宝,便是那个瘦子。五牛说本来他们老板是吩咐他来守夜的,他想三宝是自家的兄弟,就跟老板说把三宝也叫上吧,其实意思是有钱弟兄们一起赚。三宝就说,估计你是一个人不敢在吧。五牛就说,我有什么不敢在的,要不你回去吧,咱试试看!三宝就说,开个玩笑嘛,你急什么嘛!五牛说,告你说咱俩每人每夜一百五十块钱差不多了,你非要问人家主人家要二百块钱。三宝说,你看你这话说的,钱再多哇它又不烧手,咱穷弟兄们嚼裹多,能多挣个尽量多挣个嘛,再说人家又不差那几个钱。你看人家还不是痛痛快快就给了?五牛说,人家差不差钱是人家的事,咱做人做事要有个谱嘛。三宝说,就你说法多,你要是嫌多的话,把人家多给的钱都给了我算啦。五牛指着三宝说,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家伙,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人,以后再有这机会也不敢叫你了。三宝一脸鄙夷说,罢叨叨了,咱俩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啥样的人我最清楚,没用的废话少说啊。五牛就咧咧嘴巴,不做声了。三宝嘶嘶地呵着手说,唉,太冷啦,咱就这么干坐一晚上?五牛说,不干坐你还想咋,想睡呀?好活的你!三宝就说,你还别说,咱明天把床拉来,就能睡了。五牛就说,睡倒是能睡,你不怕冻成冰棍儿?
听这兄弟俩说闲话,倒也蛮有意思的。我听着听着,不觉得就有些想迷糊。我想了想,到棚子里去了。我卧在棚子里棺木旁边人们放的干草上,蜷缩成一团,倒也不怎么冷。
到第二天,人们仍然是来来去去的乱忙。我看到,人里有昨天来过的,也有新来的。我尽量走得稍微远一些,还是被一个娃娃给看见了,就是昨天给我解开绳子的那个娃娃,他大呼小叫道,呀!红公鸡还在呢!有几个大人也走过来看我,还嘁嘁喳喳的说话,倒好像我是什么稀罕物。我也不躲。那个大胡子拿玉米棒剥玉米粒给我吃,还把矿泉水倒瓶盖里,让我喝。
到天快黑的时候,三宝和五牛来了,他俩每人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果然拉来了床,
还有两张破沙发,有一张的一条腿还是个半截儿,不知他们从哪个垃圾堆上捡来的。他俩拢着火,围着火堆支起床,把破沙发挡在风口,躺上床去,又开始了他们的闲话。我悄悄凑过去,伏在干柴袋子旁,听他俩说话。瘦子三宝连声说今天这炭没昨天的好烧,冻死啦。又说主人家小气,连盒好烟也舍不得给抽。胖子就说,就你事多。又说受苦人的命,你就知足吧。听着听着,我就迷糊了。
忽然间,我听到一阵嘀咕声。我睁眼去看,只见床上一长一圆的两个脑袋都看着我。三宝说,五牛你看,这儿有只公鸡呀!五牛说,哦,这应该就是那个引魂鸡吧,两天了还没跑。说着他指了指远处,说,你看净是个雪,这只鸡也精呢。三宝说我带了酒呢,要不咱俩烤着吃了它哇,烤鸡就酒,咋说?五牛说,吃,吃,把你个气门芯!你就知道个吃!甚你也敢吃呀!
我心想,这个三宝不地道。又想,给你们个胆子哇你们敢吃我?再一想,就算是不吃我,你们这样想一想也是罪过呀!想着想着,我就又迷糊了。
我忽然感到很冷。冷得锥心刺骨……我梦见我到处跑。三宝追着我,口口声声要烤了我吃掉。五牛跟在他后面,也跑着,还喊,不要啊……我不管不顾,只是跑……一下子醒来,发现下起了大雪。远处黑黢黢的地方是一片白。五牛和三宝不说话,都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他们的身上也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他俩中间的火堆上有些残火,冒着缕缕的烟。残火上还有些凌乱的翎毛,翎毛上有斑斑的血迹。我想抖抖翅膀上的雪,却发现站不起来了。我清清楚楚能看到,那个想努力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的自己。
于是我就发现他的魂儿在旁边冲我笑。我明白了究竟。此时此刻,我可以了无牵挂、无拘无束地完成任务了。
村里的公鸡们争先恐后地开始打鸣,天亮了。人们是陆陆续续的来。人们说,五牛和三宝都被冻坏了。他们叫来车,把他俩都送到医院去了。
接下来的夜里,是我一个守着的。当然,按人们的话说就是,雪这么大,这里连个鬼影儿也没有,用不着派人守夜了。
过了两天,是出殡日。红红绿绿的花圈摆了好多,来的人也好多。笙管吼喊,唢呐呜咽。人们哭哭啼啼的,吹吹打打的,扛着花圈,把棚子里的他送到了坟地里。他们叫入土为安。
那么多花圈,哔哔啵啵燃起来。好多黑蝴蝶一样的碎屑在空中飞舞。
我知道,接下来该我干活儿了。他那具身体是入土了,他的魂儿却很不安生,被坏家伙们打呀骂呀,撵得到处跑来跑去。我得照料着,不让那些妖魔鬼怪作乱捣蛋,让他的魂儿一路平安地去往神圣的天堂。
肩负着这么庄严的使命,作为一只公鸡,也真的是够幸运的了。哪怕是前路漫漫,命途多舛,我也知足了。
作者简介:
赵志峰,男,1964年生。2011年至今任《五台山》杂志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