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子》其书
《列子》与《老子》、《庄子》同为道家名著,老庄列常常并提,但与另两者相比,对《列子》的研究论著直如凤毛麟角。古人的研究多着眼于考辨其书真伪,今人虽转而注重此书的思想内容,但研究成果多见于各种中国哲学通史或断代史中的有关章节,或以论文形式散见于各种学术刊物中,成书者寥寥无几。究其原因,盖古《列子》书早已亡佚,今本《列子》乃由东晋张湛整理作注后方始流传于世,而自唐代柳宗元的《辨列子》开始,不断有学者怀疑此书的真实性,至疑古成风的二十世纪,学界主流基本认定此书系晋人伪作,致使不少学者对其评价甚低,遑论深入研究。
今本《列子》共八篇,篇数与《汉书·艺文志》所载同。附有刘向叙录,记载全书篇目为:“天瑞第一,黄帝第二,周穆王第三,仲尼第四(一曰极智),汤问第五,力命第六,杨朱第七(一曰达生),说符第八” ,与正文同。但刘向叙录中称列子为郑缪公时人,而《列子》书记载有许多晚于郑缪公数百年之事,所以柳宗元首先对此篇叙录产生怀疑,并认为《列子》“其书亦多增窜非其实” ,遂开怀疑《列子》真伪之先河。此后历代均有学者提出新的证据,对《列子》的成书年代进行质疑。归纳起来,大致有三个方面的疑点:
(一)《列子》书中与《庄子》同者有十七章之多(该数字引自高似孙《子略》),又有多处与其他晚出书籍如《易纬·乾凿度》、《山海经》等相同,令人怀疑《列子》乃后人荟萃众书而成;
(二)书中多言列子身后乃至秦、汉、魏之事,如海外三山之名始于秦代(参见马叙伦《列子伪书考》),“儒生是秦以后的称呼”(刘汝霖《周秦诸子考》),“西域之名始于汉武”(黄震《黄氏日钞》),“六马为天子大驾,盖出于秦汉君之侈……《汤问》篇言泰豆教造父御六辔而不乱……此非周人语也”(姚鼐《跋列子》),“此书以黄帝孔子并称圣人,则又出于二汉圣学昌明之后”(俞正燮《癸巳存稿》),以及《汤问》篇记载王子不信火浣布、切玉刀,此皆魏文帝之事(此事别书多有记载,如《抱朴子·内篇》),等等。足可证《列子》非战国人所作。
(三)书中多处言论与佛家之说乃至佛经故事暗合。如《周穆王》篇记载周穆王时“西方有化人来”,《仲尼》篇孔子称西方有圣人,似乎皆暗指佛;又有《天瑞》篇林类曰“死
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此则暗袭佛家轮回说;更有季羡林考证《汤问》篇中偃师献技的故事与西晋竺法护所译《生经》中《佛说国王五人经》第二十四里的机关木人故事相同。据此,则《列子》当成书于西晋之后。
综上所述,《列子》成书于晋代的可能性极大,故本文亦取此说。
二、研究意义
当我们将《列子》一书定位为晋代作品时,不能忽略这样一个背景:东晋名士少有关于玄学思想的著
述,以至有论者认为张湛的《列子注》是唯一能够反映东晋玄学思想的作品。少有著作的原因,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此前的玄学家,如郭象等,已经把玄学发展到一个难以超越的高峰,以至后人在该领域内无话可说;二是社会环境的恶劣使他们不能说话。而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列子》及张湛注都显示出特殊的重要性。如果是无话可说,说明玄学已经走到它的尽头,思想要进一步发展,就必须吸收新的因素来激活自己。历史已经表明,这个新的因素便是佛学,而《列子》书中吸收的佛学观点早已为许多学者所指出。如果是不能说话,那么中国文人便会用他们特有的方式——注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这个时候,选择什么样的经典文本来实施“六经注我”的策略就是一个关乎全局的问题。于是我们不能不问:作为玄学发展后期一位重要的玄学家,张湛为什么选择了《列子》这样一本书来为之作注?在相信这本“古书”的真实性的情况下,他的选择是否因为看到了这本书与玄学之间的某种相通或暗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跳出考辨真伪的窠臼,把《列子》一书放在玄学的思想背景下进行考察,看看它究竟在哪些方面体现了玄学的思想,又在哪些方面背离了玄学的潮流。事实上,通过这种对思想的内在考察,正可以确证或者否证《列子》系晋人伪作的观点。在任继愈主编的《中国哲学发展史(魏晋南北朝卷)》中专门辟有“《列子》与《列子注》”一章,也是采用了这样一种内在考察的方法:“从思想内容与社会思潮的关系上确定一书的时代是内证的方法,它可以排除若干枝节上的争执而把握事情的本质,比一般文字上的考据更强而有力。用这样的方法不仅可以确定《列子》为西晋中期作品,还使《列子》还原为魏晋玄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列子》一书的历史性、社会性因而得到彰显。”
所以,如果我们把《列子》一书的重新流传于世当作思想史上的一个事件来看待,就会获得完全不同于考辨真伪的意义:从中可以窥出当时学界的思想动态乃至发展趋势。单就这一点来说,目前对它的研究力度同它的实际价值并不相符。故本文拟在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
上,对《列子》及张湛注的哲学思想重新做一番考察,同时厘清它与先秦道家、魏晋玄学及佛学三家的理论渊源,以期在思想史上给予它一个较为明确的定位。
三、研究视角
基于此一目标,再结合《列子》自身的特点,本文对该书的研究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梳理该书关于有无的思想,由此入手对《列子》进行思想史的定位;第二部分剖析该书的生死理论,这是《列子》思想中最为独特的部分,事实上,该书花了大量的篇幅来讨论有无、存亡、生灭、变化等问题,正是为了由此推演出一套关于生死的理论。
列子说符
至于张湛注与《列子》原文的关系,也是需要先予解决的问题。《列子》原文八篇各自围绕一个主题展开:《天瑞》讲存亡变化的万物以不生不化之“无”为本,《黄帝》讲应理处顺、虚己接物的生活态度,《周穆王》讲觉与梦的相对性(实即真与假的相对性)及人生的虚幻不实,《仲尼》讲无知忘情、寂然玄照的体道方式,《汤问》讲感官与经验之知的有限性及至道与常识之间的鸿沟,《力命》讲无意志、无目的、亦无因果报应的命定论,《杨朱》讲贵身轻物、肆情而为的养生之道,《说符》
讲是非无定、福祸相倚,故当随时而变。
再看张湛对于《列子》全书的理解和评价:
“其书大略明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神惠以凝寂常全,想念以著物自丧;生觉与梦化等情,巨细不限一域;穷达无假智力,治身贵于肆任;顺性则所之皆适,水火可蹈;忘怀则无幽不照。此其旨也。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大归同于老庄。”(张湛《列子序》,《列子集释》第279页。下引此书只注篇名和页码)
可见张湛确实抓住了《列子》一书的要旨。他认为该书的思想要点在于:“有”以“至虚”为终极本体,而万物是有生有灭的;忘情忘物才能保全“神”;生觉梦化是相对的,而大小变化也没有一定的限制;贫富贵贱无法靠人力来改变,而修身养性比肆情纵欲更重要;顺应本性就没有做不到的事;忘却自我才能达到对“道”的体认。
通过这番初步比较,大致可以得出结论:除《杨朱》篇之外,张湛注与《列子》原文的思想立场基本相同。所以本文将二者放在一起进行讨论,只在必要时对二者的思想作出区分。
上篇至虚与无心之道
处在魏晋玄学的潮流之中,《列子》不可能绕开本末有无的问题,它的基本立场,是以无为本,但又
深受郭象《庄子注》的影响,试图用独化论来改造贵无论;当二者之间出现不可避免的的矛盾时,它转而吸收佛学中“空”的范畴来改造“无”范畴,从而提出了一个新的本体范畴:“至虚”。这一吸收改造,预示了学界的思想重心从玄学向佛学转化的发展趋势。
一、有以至虚为宗
《列子》一书对有无问题的探讨主要集中在《天瑞》篇。由这一篇我们可以看出,《列子》主要是从生灭变化的角度来讨论有无问题的。从一开始,它就明确了在生灭变化的万物之外还有不生不化之“本”:“有生,不生,有化,不化。”(《天瑞》,第2页)唯其不生不化,才能维持其永恒不变性:“不生者疑(拟)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拟独,其道不可穷。”(《天瑞》,第2-3页)也因此才能成为万物生灭变化的根据:“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天瑞》,第2页)张湛在“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天瑞》,第4页)一句下引了向秀的《庄子注》:“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也。”(《天瑞注》,第4页)更从逻辑上断定本体不可能是任何一种有生有化的现象,否则无以成为本体;换言之,本体不能具有现象的任何性质。
那么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成为这样一种本体呢?张湛说:“至无者,故能为万变之宗主也。”(《天瑞注》,第10页)所谓“至无”,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指没有任何规定的抽象性的存在。因为规定即限定,
而本体要成为普遍的根据,它就不能有任何限定。所谓“无”,其实也就是以否定限定性的方式来肯定本体的大全性。正如张湛所说:“夫体适于一方者,造余途则阂矣。王弼曰:‘形必有所分,声必有所属;若温也,则不能凉;若宫也,则不能商。’”(《天瑞注》,第9页)说的正是“无”与“全”的辩证关系。
这种没有任何规定性的本体“无”正与先秦道家尤其是老、庄所提出的“道”相通,所以玄学家们很自然地要返回到道家原典去发掘理论资源。王弼注《老》、郭象注《庄》便是出于对道家之“道”所具有的本体性的认同,而张湛注《列子》亦基于同样的理由,在他的
《列子注》中,除了认为“至无”是“万变之宗主”外,也把道家之“道”奉为最高存在。《天瑞》第三章描述了“无”的无所不能,而他的注便引用了何晏的《道论》:
“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矣。故能昭音响而出气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规以之员(圆)。员(圆)方得形而此无形,白黑得名而此无名也。”(《天瑞注》,第10-11页)
“道”之全正是由于“道”的无语无名无形无声,唯其如此,它才能成为黑白、方圆等对立现象的共同根据。张湛对这段话的引用说明他也认为“道”是一个最能体现“无”与“全”的辩证关系的本体性存在。
但是,先秦道家所提出的“道”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本体范畴,而更多地是一个生成论范畴。最早把“道”作
为自己哲学基本范畴的《老子》就有过“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章)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42章)这样明确的对宇宙生成模式的表述。玄学第一阶段的贵无论正是以《老子》为主要理论资源之一,但王弼用有无关系代替了万物与“道”的关系,并从本末体用的角度对这一关系重新进行诠释,提出了“以无为本”、“崇本息末”的命题,从而使贵无论呈现出较为纯粹的本体论形态,“无”这个范畴也就具有了较为纯粹的本体论意义。不过,在王弼的贵无论中,“无”和“有”的关系有时被解释为母子关系,这就残存了“有生于无”的影响(事实上,在中国哲学中,本体论和生成论从来没有截然分开过,哪怕到了宋明理学这个最高的发展阶段,也还要追问“理”和“气”的先后问题),从而使理清有无关系成为魏晋玄学的首要问题。
处在这样一种语境之下,《列子》必须对这个问题作出自己的回答。如前所述,从万物的生灭变化入手,在逻辑上推论出不生不化的“本无”的存在,这是《列子》切入有无问题的独特角度,但也正是因为从生灭变化的角度切入,它一触及“有”如何生灭变化,就难以摆脱“有生于无”的困扰。不过确切地说,对这一问题,《列子》原文与张湛注呈现出立场上的分歧。
《列子》原文在确定了“有”以“无”为本的本体论模式后,为了回答“有”如何生灭变化的问题,它又不得不借助于“有生于无”的生成论模式。它的本体论思想与生成论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