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的悖论:《鱼化石》细读
□曹万生
鱼化石
(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六月四日 一九三六年
卞之琳的一些诗好得太知性,知性到无人识,无人吟,像《距离的组织》,诗者所言与读者所悟互有错失;《鱼化石》迥异,只需细细品味,品下来,其味层层重叠。全诗只有四句,悖论叠出,而又浑然一体,精美绝伦,是为现代诗的精品。
一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意蕴丰富———
“我”是鱼,“你”是水,你“怀抱的形状”就是我,水拥抱鱼,鱼溶于水,可谓形象妥帖。
“我”是一个女人,“你”是一个男人,“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这已超越了鱼水的形象,可谓一种由爱而生的占有欲在身体距离上的体现。因为相互占有的狂乱只有靠实际的吮吸、融合,彼此灵魂和肉体的每一纤毫才能平帖,这也是对“凹”和“凸”的诗意注解。这就有了情感与兴寄,贴切
而熨妥,形象而传神,动了读者的想象……
“我”是鱼,“你”是鱼化石,这是本来题旨,想想上两种,本旨已被超越,有了无数意味。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慢慢品来,其味复合——
“我”是鱼,“你”是水,鱼融化于水的线条,鱼水交融以至原始意义上的鱼水之欢,妥到实写得帖。
“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柔情似水,“我”在你的柔情中融化,鱼水交融,已不复鱼水,写得深情妥帖,谓为心心相印之琴瑟相和,隐喻意义上的鱼水之欢,让人仿佛感受到了鱼嬉于水,水包容鱼的大欢乐的境界,却又有怨气和遗憾 ,因“我”选择融化的河流,每一秒都在变化着,此水永不同于彼水,水是流动的终要走,而鱼不自由。“往往”二字是一种习惯又或是一种欲罢不能的依赖,写出了情的现在时态的无间与进行时态的无奈。
“我”是鱼,“你”是鱼化石,鱼变成化石后的线条,追忆当年,弱水三千,当年的初恋变成鱼化石,怕又有更多联想。
“你真像镜子一样爱我呢”,悖论导入———
这里的“镜子”,一是水平如镜,鱼在水中,鱼怎样,水就怎样,随物赋形,无间无隔,浑然一体,其爱融融。
生发开来,“我”是“你”眼中的对象——镜子是男人的目光,“你”看到“我”,“我”的一切,“你”都能洞悉,无论身体还是精神,洞若观火无所不晓雨巷赏析,个人空间当然是没有的了,这是无己的境界,再作一引申——镜子,让女人着魔的爱物,有镜子的地方就有女人打量和审视自己的目光,但那打量和审视的目光已不是自己的而是“悦己者”或“取悦者”的目光,让人想到男人于镜前为女人描眉的温柔和绵绵爱意,又想到笨女人揽镜自照喃喃自语:“他会喜欢我哪一点?”于是就有了东施效颦的笑话,又想到湖面如镜、海面如镜,鱼融于水中而“我”也嵌入了镜中,但作为自己的我,希望能在接过你手中的镜子的同时听你说一声“这不是镜子”。
再把“你”理解为鱼化石,鱼化石裹着鱼,“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仅是无间无己的,还是永恒的凝固。但“呢”字复杂,没有打问号,它有两个方向:疑问或感叹。感叹当然好明白,那是浪漫主义的由衷抒情,写这种无间、无己、浑然一体的爱的永恒,这与卞氏爱情哲学有异;那就是疑问了。这疑问充满了卞之琳式的机智:第一,你真像镜子一样爱我吗?言对爱的无间之疑,对上述无间、无己、浑然一体爱的质疑,爱是如此,还有否爱?男女个体还有否自己独立的空间?第二,
你真像镜子那样爱我吗?言对爱的表里真假之疑。是镜子一样的表面上的爱还是从里到外的真实的爱呢?第一是现代主义怀疑,是对浪漫主义爱的诘问,第二是对命题的现实主义质疑,是对这种爱的真实性的怀疑,无论无间无己的质疑还是表里真假的质疑,都显示出卞之琳想象逻辑的魔力,这也是后面所说的知性的艺术体现,方寸咫尺,情智万里。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悖论中有奇想——
把“你”“我”看成鱼和鱼化石那样简单,是诗题,很切,但字面另有意味。
如果看成恋爱中的男女,是“你”“我”这段感情结束很久后的凝固,回望过去如观一个化石标本;“远了”,距离远了,恋爱中的男女天南地北,空间上的距离如果造成心灵距离,爱已不存,即使近在咫尺,但“你看我时远了”,心灵远了,再也没有共鸣,这鱼化石只是一个过去的凝固,现在的一个嘲讽,是过去爱的葬品。
换一角度,这也像是亘古不变、厮守一生之爱,“你”“我”厮守一生,热恋一生,都故去了,但留下一段“鱼化石”,象征坚贞永恒的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已经一体,浪漫主义地理解,那就是对爱情永恒的歌颂。这与卞之琳其他爱情诗的知性似又有异。
二
好诗耐细读,好诗好在句精且有寓意。
显在的寓意很显豁:鱼和水相互依存,水干后海枯石烂,鱼变成了鱼化石,“切”而“熨”,有绝对、相对的浩瀚的自然辩证法的感慨,万事万物皆盛极而衰,沧海桑田,万事万物的荣枯更替,诸多浩叹,很有点《距离的组织》的时空浩叹之味道,但这里说的是情感:当年拥抱的深情已不再,你我亦非以前的你我……
隐在寓意呢?这首诗有不少的文化、诗学典故,也有不少的中西文化原型的隐喻。一是情感的原型变异:梁祝化的“蝶”就是“鱼化石”。想到这里,会有对中国古代爱情悲剧的联翩想象。这是爱的颂歌与千古绝唱,就这个意义上讲,《鱼化石》就是当代梁祝化蝶的再版。但是呢?好像又有变异。“镜子一样的爱我”的对象化,就有司马迁“女为悦己者容”句的原型,镜子照出了美丽的女子,“我”为“你”容,“你”“我”之间、爱人之间的欣赏爱慕之情融入其间但又不似其间。法国后期
象征派诗人爱吕雅的诗《恋人》中“她有我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眸子的颜”即所爱之人的颜是我赋予她的。瓦雷里《浴》提到水中的女人,水纹溶溶。诗中“镜子”的意象仿佛与马拉美《冬天的颤抖》里的“你那面威尼斯镜子”互相投射,马拉美描述说,那是“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围着镀过金的岸;里头映着什么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个女人在这一片水里洗过她美的罪孽了;也许我还可以看见一个赤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会儿"。这些文化原型与诗学原型,有古典情感、有浪漫情怀,也有现代感觉,既是自然的,又是创造的,既是引鉴的,又是反讽的,这些都构成了《鱼化石》的思想想象资源,卞之琳又加以现代变异,让人间爱情这个古老话题更为浩淼深瀚。
在爱情的歌颂中展开对爱的怀疑与反思,从而构成尖锐的悖论,是这首诗突出的思想锋芒。在歌颂爱情的真诚与永恒与古典浪漫情怀时,又不时退出来予以现代的戏剧性反讽,越是臻纯臻美,越让人质疑冷观,在人们对鱼化石的化蝶式认知迷信中,把这种反讽切入得贴切而尖锐,写出了人们对爱情的渴望、追求、质疑、反讽的复杂情感。从什么角度看都是有道理的阐释,这就因为“鱼化石”是一个像生活本身一样的多面体,从而使得这首诗成为一首爱情的百科全书。
三
《鱼化石》美在浑然一体的精致。
这种精致在现代诗里,有两种体现,一是徐志摩《再别康桥》、戴望舒《雨巷》那种优美意境与典型意象的统一,境与情谐,情与境和,和谐的情境与体现诗人情感的特定意象“康桥”、“丁香姑娘”全是一体,体现出无比的精美。二是这种知性诗的精美,美到思想与形象浑然一体,致无区别,美到形象的含量太多太悖论太复杂,咫尺方寸万千世界。卞之琳的《鱼化石》就是这种精品。
这是卞之琳诗歌的知性特。这知性,既是如柯尔律治的“用智力进行调谐”的理论,也是如艾略特“诗是经验、避却抒情、非个人化”的客观理性的理论,也是瑞恰慈在诗是经验的前提下,强调诗对经验中的兴趣和思想中的对立因素的平衡、组织、管理、有序的能力、对情感的调谐,还如艾略特所谓“客观对应物”及他玄学派诗研究中的“思想感觉化”和“想象逻辑的扩张”、所谓像“感觉玫瑰花一样地感觉思想”的诗学主张。①这些思想在卞之琳的诗中综合体现出来,在《
断章》《鱼化石》这里,体现得完美而富于诗情,因而成为新诗中中西诗学合璧的现代精品。
《鱼化石》的知性特崭露鲜明。单就“鱼化石”意象说,只蕴含着爱情的永恒象征,浪漫派诗人来写,思想会单一如此,这会成为一首情感单一的爱情颂,这是《梁祝》化蝶的思想,这当然很美,但不现代。卞之琳不同的是,在这个传统思想上进行了再思想,关键在把复杂的现代情感融入其中。这个融入,不在意象的变化,而在意象的理解与多义化,诗的第三句、第四句,在浪漫主义“化蝶”的基点上开始质疑,发出了“你真像镜子一样爱我呢,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的天问与浩叹,这就把浪漫主义的“化蝶”解构了,“镜子”与“鱼化石”是古典浪漫情怀中的爱的对象化与爱的永恒的象征,在让读者深信不疑的这个形象及诗境持续欣赏中,诗人又巧妙尖锐地置入“呢”与“都远了”两个双重理解句式,刚才的主题顿时陌生化,“镜子”成为无间、无己爱情的质疑,“鱼化石”成为时空心灵远离后的爱的质疑,构成事实上阅读的多义,两个句式的置入,让“镜子”与“鱼化石”产生的多义,立刻打开了想象逻辑的空间,读者可以像感觉“镜子”、“鱼化石”一样感觉新的质疑的思想,这就让“镜子”与“鱼化石”自身产生了尖锐的思想对立,构成极具魅力的思想魔方,体现了深刻的极其悖论的结论。这个思想都是“镜子”、“鱼化石”形象的延伸与发展,也是“镜子”、“鱼化石”形象的感知与思索,这就是所谓“像感觉玫瑰花一样地感觉思想”,既可以讲成对爱的讴歌,也可以讲成对爱的反讽。蕴涵着思想的悖论与多义的“镜子”“鱼化石”,让
这首诗成为知性诗的精品。
这首诗的精美还在于,上述悖论的思想、诗的艺术魅力、古今中外诗典,都集中收敛成“鱼化石”这个意象,且非常“妥帖”,这是保证这首诗艺术直觉的基点,这一点上面已经说了很多了。现在很多象征艺术与行为艺术,自释与行为之间有很多断裂,要你去寻联系,但《鱼化石》就不会,它只是隐含,并且在诗面上就有,你出就好了,当然这个需要诗歌修养。首先直觉要好,其次要有现代诗的领悟能力。诗歌是需要领悟的。以前俞平伯讲诗,他站在讲台上唱,抑扬顿挫,自己是很懂,但这样教人,学生一定要有“悟”的能力才行。现代诗包含大量典故,处处是学问与经验,这也对现代读者诗学修养提出了新的要求。当代西方有三句话厉害:尼采说“上帝死了”,福柯说“作者死了”,德里达说“作品死了”。德里达最坏了,“作品”死了,什么都成了“文本”,我不喜欢这个概念,连度假村、楼盘都成了“文本”,那我们文学在哪儿?在《鱼化石》这里。
① 参见拙著《现代派诗学与中西诗学》第三章,人民出版社,2003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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