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                双子星座
永垂不朽的声音
我看莫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柳建伟
摘 要:莫言的创作可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三部分。莫言在文学上的起步并不算早,但他的虔诚、刻苦及向西方学习借鉴之认真和成绩,使他在新时期中国文学革命历史上享有重要的地位。
《檀香刑》代表了莫言的现在。它既是一部真正民族化的大书,又是莫言甚至于中国文学学习
拉美的现实主义和西方现代主义的真正集大成之作和化境之书。在这部作品中,莫言完成了
对古典和现代、东方和西方一次完美的整合,藉此,莫言也完成了对自我的全面超越。站在过
去和现在,莫言的未来将越来越宽广。
关键词:莫言 文学革命 民族化
给莫言写篇文章的想法,已经纠缠我许多年了,几乎和我做的文学梦一样的历史悠久。记得16年前一个细雨霏霏的春夜里,莫言刚刚发表的《秋千架》让我第一次品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儿。伴着新刊物的油墨香气发了一两个时辰的呆,我生出了想为《秋千架》写点什么的冲动。后来我没有写。因为那时候的我面对现在我还认为可以列入世界短篇小说经典的《秋千架》,也不过能写出一篇说得过去的读后感而已。
第二次想为莫言写篇文章,正是他的《红高粱》刚刚问世的时候,这时候,我已经读了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和《枯河》,认为《红高粱》的价值远不如《秋千架》和《透明的红萝卜》,在云南昆明的笔会上实实在在做了一回孤家寡人,心里不服,就想换成笔再战它三百合。后来,我还是没有写。我想我当时就是写了,也不会有人给我发表。那时,我们的文学还远远称不上多元,主流的声音都在为莫言引发的文学革命大声喝采。但生性倔强的我,用一篇戏仿莫言《红高粱》外形的小说,记录下了我对名噪一时的《红高粱》的态度。这篇小说便是我的中篇处女作《煞庄亡灵》。经过十多年时间的淘洗后,我认为我的这篇戏仿之作,在质地上和《红高粱》相距并没有云泥一样遥远的距离,而还是不能望《透明的红萝卜》这部中篇经典的项背。
再一次想为莫言写点什么,已经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我已经在军艺文学系读书了。一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莫言评周大新《伏牛》的文章,有些上火,想写文章为莫言师兄助拳。莫言的文章中披露,有人把他的爆炸式成名讥笑为“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当时,我想起了老杜在一千多年前
为初唐四杰所受不公正评价愤然写下的两句话:“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留”。想用一个响屁抹去《红高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里程碑的地位,哪怕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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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前加上惊天动地这个修饰词,在我看来也需要理论理论。当然,在感情上,我也不能不站在莫言大师兄一边,何况我当时睡的床莫言在7年前还在上面睡了两年。后来,我还是没有写。因为我发现手里拿的是一本旧杂志,惊天动地的响屁事件,已经过去4年了。我不禁哑然失笑。
后来,我也忙碌起来,已经不写对同时代作家作品评头论足的文章了。这也是听了朋友和老师的劝告,强迫自己不写的。据说当下的规矩之一就是作家看了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后,不能说这孩子将来要死或者这孩子将来要做大官这样的话,而只能哈哈哈一番。但即便如此,我见了莫言的作品,还是马上就读,读了还是有这样那样的感想,有时手痒,还是要记下一些针针见血的文字。不过,这些文字都只记在笔记本上了。我很想把我的一些感想说给莫言听听,可惜直到去年秋天,我才在军艺40周年校庆时和莫言见一面,没得到这种机会。眼见,这篇文章是再也写不成了。
谁知事情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四月底,开完青创会后我在北京小住,编辑《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的唐韵打电话约我在“双子星座”栏目写篇莫言的文章,我一口答应了,就想写写这篇十几年没写成了的文章,写写我眼里莫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时候了,我确实该写写莫言了,写写这个对我的创作产生过影响并将继续产生影响的大师兄。去年三月,莫言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做了题为《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的精采演讲,在谈到作家接受另外作家影响时,他这样讲道:“我想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书,实际上是一次对话,甚至是一次恋爱,如果谈得投机,有可能成为终生伴侣;如果话不投机,就各奔前程。”我十分赞成莫言的这种说法,并把自己看成是他的作品的一个暗恋者,甚而至于认为可与莫言的作品结为终生的伴侣。那就把这篇文章当成是一位暗恋者的坦露心迹的倾诉吧。我认为我的倾诉会非常结实和动人,因为在过去的16年里,我不但读了莫言从《红高粱家族》到《檀香刑》等8部长篇小说,从《民间音乐》到《倒立》等58篇短篇小说,从《透明的红萝卜》到《师傅越来越幽默》等十余部中篇小说,而且还读了他刚刚结集出版的45篇散文。
现在,我只是希望唐韵小师妹不要因为篇幅或其它什么问题,删去上面这个有点不合文章规矩的冗长的帽子,允许一个热恋者的语无伦次占据一些宝贵的版面。
下面,我开始我的正式诉说。
我把写《檀香刑》之前的莫言看成莫言的过去。上海文艺出版社最近出版的《莫言小说精短系列》(三卷)披露,莫言的《售棉大路》和《民间音乐》是他最早创作并公开发表的作品,时间在1983年1月。时年莫言28岁。28岁发表处女作,可见他不是一个在文学上早慧的人。40岁,莫言发表《丰乳肥臀》的时候,他已经名满天下了,而且是早就名满天下了。用12年时间取得如此巨大成就的同时代中国作家,屈指可数。同时,在这屈指可数的作家当中,能称得上作家的,莫言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作出这种判断,是要得罪一些人的,但我不能不这么说,我想我还能讲清其中的道理。
在这12年当中,中国的文学人物,出现过荡起不同样式潮流的显赫人物,如韩少功、郑万隆、马原、苏童、余华、格非、孙甘露、残雪、王安忆、刘震云等,莫言作为1985年所谓文学革命的主将之一,与以上人物对文学史的贡献相比,一点都不小。在这12年当中,中国的文学作品,出现了不同体裁和不同艺术风格的经典作品,如《古船》、《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废都》、《心灵史》、《我与地坛》、《九月寓言》等,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忝列其中,也毫不逊。在50岁以下的作家中,到今天,在弄潮和弄作品两方面依然双赢的作家,除了莫言,确实已经不多了。时间确实能让一切泡沫破灭,让一切水分蒸发。
在这12年期间,中国文坛上可谓热闹非凡,城头频换大王旗,各领风骚三两年,从寻根派到新写实、新体验、新历史主义,时间不知淘尽多少英雄人物。今天,当大潮退去后,摇摇晃晃能在滩头站立行走的人,委实不多了,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直到今天,我还没有看到或者听到,对这10年文学潮进
行深层反省的声音。我们现在应该承认,那十余年文学革命,有成功的经验,也有作秀的表演。
在这十余年的弄潮过程中,莫言毫无疑问是最虔诚、最认真、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仅就从向西方20世纪文学学习而言,莫言也是修炼最久、走得最远的一个。同时,和江南才子为代表的先锋文学弄潮儿相比,莫言也显得太执拗了。当余华从《在细雨中呼喊》转向《许三观记》的时候,莫言写了《酒国》和《食草家族》这样两部据说连欧美人都觉得前卫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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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界却保持缄默的奇异作品。
因此,把莫言看成长达10年文学革命的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应该是准确的,因为也只有他坚持了下来,并用他的劳作对西方产生了一些反作用。《丰乳肥臀》作为莫言这一阶段的正果,抛却这部作品在长篇小说技术上存在的硬伤不谈,莫言这一阶段对非理性的放纵,恐怕也不能算作超一流大师的作为。这部小说没能在内心征服读者和同行,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这部作品对于莫言,对于中国的文学,依然相当重要。1998年,阿来的《尘埃落定》问世后,被认为是中国文学学习西方最全面、最成熟的一部作品,我则认为它在对中国同时代作家的启发意义上,对于中国文学未来的影响力上,不如《丰乳肥臀》来得丰富和强烈。
我之所以重视莫言的《丰乳肥臀》,还在于它保留着《透明的红萝卜》、《秋千架》这类作品中最本质、最有价值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已经被技术和过分放纵的语言搞得面目全非了。
我十分热爱这个时段莫言的作品。因为它们可以作为一种研究中国文学在20世纪最后的十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具说服力的化石。
莫言红高粱
我把写出了《檀香刑》和目前频繁出现在各种选刊上的《倒立》、《冰雪美人》等短篇小说的莫言当成他的现在。
《檀香刑》被编者和媒体认为是一部真正民族化的小说,是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反动。莫言本人在该书的后记里也说他为了比较纯粹的中国风格,远离了拉美和西方,还称远离得还不够。最近,莫言在接受凤凰卫视台女记者许戈辉的采访时,也明确表示他写这部书已经彻底摆脱了福克纳为代表的西方文学家的影响。我不太赞同这种说法,尽管这种说法的始作俑者就是莫言本人。莫言现在谈创作时,已经很福克纳化了。福克纳说他写小说,是因为看到有个作家可以上午写作下午坐到咖啡馆喝咖啡,很羡慕,因此辞职专事写作;莫言说他写作是为了一天三顿都能吃上肉馅的饺子。福克纳用多部作品虚构了约克玛帕塔法县;莫言虚构了高密东北乡,并称自己是后起的强盗,胆子比福克纳前辈更大,骗得美、日的汉学家到山东考证某个物件跑了许多冤枉路。像福克纳和莫言这
类已经可以在现实和想像两个世界获得免签待遇的作家的创作谈是靠不住的。只有傻瓜才相信《喧哗与骚动》是把一个故事写了五遍的组合家俱。
在我看来,《檀香刑》既是一部真正民族化的大书,又是莫言甚至于中国文学学习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西方现代主义的真正集大成之作和入了化境之书。如果莫言没在西方现代文学中浸淫十余年,他不可能把中国民间戏剧的叙事手段在《檀香刑》里发挥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莫言没有这样熟知中国的戏剧,他也不可能把小说的叙事艺术提升到西方作家目前也无法企及的程度。和《檀香刑》宏大而丰富、错落而缜密的叙事相比,《喧哗与骚动》的叙事就显得生硬而还有点小鼻子小眼了。至于人物的典型性、情节的曲折性、生活的丰富性和作品的完整性,《檀香刑》都不在《喧哗与骚动》之下,有些地方已经青出于蓝了。譬如,《檀香刑》就用不着在十五年后,再补写一个《喧哗与骚动》里《康普森家谱》之类的东西,用于弥补人物前史和背景的缺失。一个产生不了伟大人物和伟大作品的民族是悲哀的;一个产生了伟大人物和伟大作品而不敢宣扬承认的民族似乎更加悲哀。基于这种考虑,我写下了把《檀香刑》和《喧哗与骚动》比较的一点文字。
也许莫言本人都不愿意承认《檀香刑》和《喧哗与骚动》还存在什么关系,但我相信这种关系是存在的,只是莫言已经把《檀香刑》写到了从技术层面上看不出受任何别的作品影响的成熟程度了。《檀香刑》应该被莫言看作他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作品。
现在的莫言,在我看来,比过去的莫言,对中国的文学和中国的作家来说,更加珍贵和重要。他凭借自己超人的才华和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在《檀香刑》里完成了古典和现代、东方和西方一次完美的整合,藉此,莫言也完成了对自我的全面超越。分析《檀香刑》的总体成就,是专业评论家们的功课;作为莫言的同行,我很羡慕他在语言上让人望尘莫及的巨大才华,并对他在历史观上由是非层面跃升至利害层面表示衷心的祝贺。因为这种飞跃,《檀香刑》肯定不会再出现因为艺术之外的所有争议了。只用看看这部作品中写袁世凯的段落,便可知道《檀香刑》对人类的悲悯和同情达到了怎样的高度了。
莫言的未来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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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艺出版社在莫言短篇小说集里印出了这样一段文字:“这些从肥沃而丰富的中国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作品,使莫言与任何一位短篇小说大师(如契诃夫、莫泊桑、福克纳)相比都毫不逊。”谦虚惯了并且
都有点厚古薄今的中国人,看到这样的文字,恐怕认为这有点吹牛的嫌疑。可是,看看我们已经认可的短篇大师留的短篇小说遗产,我们就清楚莫言其实已经悄然走近了他们。契诃夫留的名篇,有《带阁楼的房子》、《万尼亚舅舅》、《变龙》;莫泊桑留下的名篇有《项链》、《于勒叔叔》、《儿子》等;福克纳留下的名篇有《所有不复存在的飞行员》、《纪念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等。莫言的《秋千架》、《枯河》、《拇指铐》、《断手》难道不是名篇吗?如果再加上《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酒国》和《檀香刑》呢?是不是该尊称一声莫言大师?我看我们不要再这么吝啬了。
去年冬天,我曾撰文说20年内中国的莫言和阿来有望以中国本土作家的身份获得一次诺贝尔奖。现在,看了《檀香刑》,我想修订一下我的看法,诺贝尔赏金,对于未来的莫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莫言称他的《檀香刑》写的是一种声音。是的,是声音。这一嗓子中国气魄的声音连同他以前创造出的优秀作品组成的和声,已经形成了一首交响乐。这首交响乐随着时间的推移,必将成为在世界各地舞台上频繁演奏的保留曲目。因为莫言用作品表现出的声音,是提醒人们牢记责任、荣誉和献身精神的声音。
这种声音肯定会永垂不朽。
  莫 言 1955年生于山东高密东北乡。小学五年级辍学回乡务农。1976年应征入伍,历任战士、教员等职。1986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后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创作研究生班,中国作家协会
会员。
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酒国》、《檀香刑》等多部,中短篇小说《欢乐》、《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拇指铐》等。曾获《大家》“红河”文学奖、冯牧文学奖等多项大奖。作品多次(部)被译为英、日、德等多国文字。  柳建伟 河南镇平人,1963年10月生。先后毕业于解放军信息工程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获工学学士、文学硕士学位。现为成都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专业创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评论、报告文学近三百万字面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北方城郭》、《突出重围》、《英雄时代》等。曾获中国图书奖、解放军图书奖、炎黄杯《当代》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八一文学奖、冯牧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责任编辑 唐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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