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雅舍》赏析
梁实秋《雅舍》赏析
梁实秋(1903年1月6日—1987年11月3日),原名梁治华,字实秋,笔名子佳、秋郎、程淑等,浙江杭县(今杭州)人,出生于北京,中国著名的现当代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以下是小编精心整理的梁实秋《雅舍》赏析,欢迎大家借鉴与参考,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梁实秋《雅舍》原文】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
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茅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
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棹脚上磨
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虱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素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
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旁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①,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霜冷长河注:①该文选自作者《雅舍小品》一书(香港碧辉图书公司出版)的首篇,故称。
【赏析一】
梁实秋(1903~1987),名治华,字实秋,北京人,原籍浙江杭县。一生著作甚丰,散文集《雅舍小品》一、二、三集行世,文学批评论文集多种,经近40年的时间独立翻译完成莎士比亚全集40卷。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学者、文学家和翻译家。
《雅舍》是他的散文集《雅舍小品》的小篇之首。本文写于1938年,当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国难当头,大学教授到重庆只能住陋室。明明是陋室,却偏偏称“雅舍”,这表现了作者对战争年代的无奈,对自己生活环境的自我调侃,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天朗乐观的心态和旷达超脱的情怀。
文章开篇简洁自然,像是闲来之笔,但在读到“砖柱”、“木头架子”、“瓦”、“竹篦墙”、“泥灰”时,我们能从“孤零零”、“瘦骨嶙峋”、“单薄”、“可怜”等词语中体会以作者不满的情绪。即不满却又对它的“好感油然而生”,可见其文风之幽默。由此我们便能理解作者为什么评价四川人造房子用“经济”一词,为什么在写到“雅舍”的时候用了引号。
在作者眼中,“雅舍”各有它的个性和风格。其一、“雅舍”筑在半山腰,前临稻田,后接榛莽,围以竹林、水池等,是一亦俗亦雅之地。由此,作者得出为友之道,“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其二,“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这样的句子用词逼真、细腻,真实地再现了房子的简陋和不方便,字里行间又表现出作者处之泰然的幽默感。堂堂知名教授居此陋室,本已无限辛酸,而他却以旷达超然的胸襟从容视之,以宽缓舒和的语气予以调侃,自具雅人情致,别有况味。其三,和人共一套房,常有“隔壁戏”:“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出来,破我岑寂”。陋室多有不便,但作者却以审美的眼光,从中挖掘出它的许多可人之处,听话听声,言外之意也很有分寸地表现着作者闲适、散淡、不与人争的生活态度。其四,居此“雅舍”,又有鼠、蚊相扰,我们看到作者用了“骚扰”、“猖獗”等词语,这或可理解为作者内心的不满,对生活、对战争的不满,却没有直抒胸臆的愤怒和反抗,所有的语句仍然是对“月夜”、“细雨”的欣赏,对“简朴”之风的追求,对“似我”、“非我”境界的陶醉。其五,尽管条件简朴,但“一事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文中以戏谑的语言说壁间不挂显要的照片,也没有牙医的博士文凭,更不需要张贴电影明星影片等,表明作者对物质需求不存奢望,坚守独立的人格,不攀附权贵,不随意从俗。
本文语言典雅清朗而又富于幽默感,偶用文言词句,也是信笔而至,娓娓道来,明白流畅,雅俗共赏。
【赏析二】
梁实秋先生的《雅舍小品》是享誉海峡两岸的名篇,《雅舍》是这本小品集的代序言。后来《雅舍》一文被收进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高中《语文读本》第一册。
梁实秋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在以前的文学史上,梁实秋是一个“反动文人”,建国以来中学语文教材一直没有梁实秋作品的一席之地。鲁迅先生曾痛批梁实秋的杂文连篇累牍,不一而足。改革开放以后,由于党的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恢复,梁实秋也得到了重新评价。他在文学事业和学术研究上的巨大成就,获得了充分肯定。梁实秋在其漫长的人生历程中,虽然有某些严重偏见,但终究是一位爱国的文人学者、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散文家和翻译家。《雅舍小品》便是他的散文代表作,它风行全世界,先后印出300多版,创中国现代散文著作发行的最高纪录(参见《才子梁实秋》,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他学贯中西,著作等身,一生给中国文坛留下了两千多万字的著译,为民族文化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雅舍》是作者在1940年写的散文,作于重庆。1939年5月,梁实秋随教育部中小学教科书编委会迁至重庆北碚,秋天,他与吴景超夫妇在北碚主湾购置平房一栋,遂命名为“雅舍”。此屋结构系砖柱木架,瓦顶篾壁,有房6间,高低两蹬,梁实秋住一室一厅。他入住以后,来做客的文人很多。梁实秋在雅舍蛰居7年(1939年到1946年),其间翻译、创作了大量作品,《雅舍小品》就是在这里写就的。
雅舍虽以“雅”为名,实乃是一栋典型的“陋室”,缺点多多。大致有:1、结构简陋,2、风雨难避,3、地点荒凉,4、行走不便,5、门窗不严(隔墙传声),6、鼠子瞰灯(老鼠肆虐),7、蚊子猖獗(聚蚊成雷)。关于其结构简陋,作者刚刚说它“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便一转:“但是……没有人能说不像是房子。”“像”一座房子,就是说它实际上并不是一座“房子”(连起码的砖墙也没有)。这话说得俏皮,表现了梁实秋从容的文风,也包含了作者对人生各种穷愁况味的感慨。接着写它的“不避风雨”,用了骈偶句式。闻一多的《死水》以美写丑,用的是“反讽”手法,表达的是忧愤的情绪;梁实秋用整饬、雅致的骈句写房屋的破旧、残损,是承认它的“丑”,但肯定它的“个性”,表现了梁先生超脱、豁达的性格。明明是“地点荒凉”,却冠以“若说”,“荒凉”只是别人所说,他未必这么认为;明明屋内地板是个斜坡,连来客也“无不惊叹”,却说“亦不觉有大不便”。写门窗不严,杂音扰人;鼠子瞰灯,破坏严重,
都不厌其烦地用排比来铺叙,极言环境之不宁,而最后的结论却是“没有法子”,表现了一种自嘲和无奈。写蚊子骚侵,用了两处夸张,强调蚊子的厉害,结果却是“我仍安之”。作者“以不变而应万变”,对环境的恶劣始终安之若素,不是别有旨趣的人是无法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