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祝福》全⽂原⽂阅读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象来。灰⽩⾊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的⼤⾳还没有息,空⽓⾥已经散满了幽微的⽕药⾹。我是正在这⼀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爷的宅⼦⾥。他是我的本家,⽐我长⼀辈,应该称之⽈“四叔”,是⼀个讲理学的⽼监⽣。他⽐先前并没有什么⼤改变,单是⽼了些,但也还末留胡⼦,⼀见⾯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个⼈剩在书房⾥。
第⼆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改变,单是⽼了些;家中却⼀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年中的好运⽓的。杀鸡,宰鹅,买猪⾁,⽤⼼细细的洗,⼥⼈的臂膊都在⽔⾥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煮熟之后,横七竖⼋的插些筷⼦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烛,恭请福神们来享⽤,拜的却只限于男⼈,拜完⾃然仍然是放爆⽵。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之类的——今年⾃然也如此。天⾊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的有梅花那么⼤,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将鲁镇乱成⼀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时,⽡楞上已经雪⽩,房⾥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寿”字,陈抟⽼祖写的,⼀边的
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和平”。我⼜⽆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翻,只见⼀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部《近思录集注》和⼀部《四书衬》。⽆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了。
况且,⼀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个朋友,⾛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们中,改变之⼤,可以说⽆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的头发,即今已经全⽩,全不像四⼗上下的⼈;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仿佛是⽊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轮,还可以表⽰她是⼀个活物。她⼀⼿提着⽵篮。内中⼀个破碗,空的;⼀⼿拄着⼀⽀⽐她更长的⽵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是出门⼈,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近两步,放低了声⾳,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个⼈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见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般,⽐在学校⾥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偏是站在⾝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我⾃⼰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的⼈照例相信⿁,“然⽽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希望其⽆……,⼈何必增添末路的⼈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家的⼈,都能见⾯的?”
“唉唉,见⾯不见⾯呢?……”这时我已知道⾃⼰也还是完全⼀个愚⼈,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
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很觉得不安逸。⾃⼰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约因为在别⼈的祝福时候,感到⾃⾝的寂寞了,然⽽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因此发⽣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的责任……。但随后也就⾃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怪教育家要说是⽣着神经病;⽽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什么事,于我也毫⽆关系了。
“说不清”是⼀句极有⽤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解决疑问,选定医⽣,万⼀结果不佳,⼤抵反成了怨府,然⽽⼀⽤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在⽆聊的书房⾥,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元⼀⼤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鱼翅
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个……。⽆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聚在内室⾥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会,说话声也就⽌了,只有四叔且⾛⽽且⾼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爷和谁⽣⽓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赶紧的问。
“死了。”
“死了?”我的⼼突然紧缩,⼏乎跳起来,脸上⼤约也变了⾊,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神者⼆⽓之良能也”,⽽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终于中⽌了。我从他俨然的脸⾊上,⼜忽⽽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个谬种,便⽴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餐饭。
冬季⽇短,⼜是雪天,夜⾊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聊赖的祥林嫂,被⼈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从活得有趣的⼈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常打扫得于⼲净净了。魂灵的有⽆,我不知道;然⽽在现世,则⽆聊⽣者不⽣,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为⼰,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
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想,反⽽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事迹的断⽚,⾄此也联成⼀⽚了。
她不是鲁镇⼈。有⼀年的冬初,四叔家⾥要换⼥⼯,做中⼈的卫⽼婆⼦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头绳,乌裙,蓝夹袄,⽉⽩背⼼,年纪⼤约⼆⼗六七,脸⾊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婆⼦叫她祥林嫂,说是⾃⼰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所以出来做⼯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脚都壮⼤,⼜只是顺着眼,不开⼀句⼝,很像⼀个安分耐劳的⼈,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聊,⼜有⼒,简直抵得过⼀个男⼦,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钱五百⽂。
⼤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是卫家⼭⼈,既说是邻居,那⼤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还有严厉的婆婆,⼀个⼩叔⼦,⼗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她⼩⼗岁:⼤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点。
⽇⼦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却丝毫没有懈,⾷物不论,⼒⽓是不惜的。⼈们都说鲁四⽼爷家⾥雇着了⼥⼯,实在⽐勤快的男⼈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担当,竟没有添短⼯。然⽽她反满⾜,⼝⾓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回来时,忽⽽失了⾊,说刚才远远地看见⼏个男⼈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不说。四叔⼀知道,就皱⼀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约⼗⼏天,⼤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婆⼦忽⽽带了⼀个三⼗多岁的⼥⼈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虽是⼭⾥⼈模样,然⽽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家中只有⽼的和⼩的,⼈⼿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钱,⼀共⼀千七百五⼗⽂,她全存在主⼈家,⼀⽂也还没有⽤,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取了⾐服,道过谢,出去了。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的么?……”好⼀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四叔踱出
门外,也不见,⼀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株菜。
看见的⼈报告说,河⾥⾯上午就泊了⼀只⽩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在⾥⾯,但事前也没有⼈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刚刚要跪下去,那船⾥便突然跳出两个男⼈来,像是⼭⾥⼈,⼀个抱住她,⼀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约给⽤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上两个⼥⼈来,⼀个不认识,⼀个就是卫婆于。窥探舱⾥,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四叔说。
这⼀天是四婶⾃⼰煮中饭;他们的⼉⼦阿⽜烧⽕。
午饭之后,卫⽼婆⼦⼜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见⾯就愤愤的说,“你⾃⼰荐她来,⼜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家看了成个什么样⼦?你拿我们家⾥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我那⾥料得到是瞒
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爷,四太太。总是我⽼发昏不⼩⼼,对不起主顾。幸⽽府上是向来宽洪⼤量,不肯和⼩⼈计较的。这回我⼀定荐⼀个好的来折罪……。”
“然⽽……。”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的⼥⼯,⼤抵⾮懒即馋,或者馋⽽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年的新正,她也就绝了望。
新正将尽,卫⽼婆⼦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说因为回了⼀趟卫家⼭的娘家,住下⼏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之间,⾃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天,也就装在花轿⾥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户⼈家的太太的话。我们⼭⾥⼈,⼩户⼈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叔⼦,
也得娶⽼婆。不嫁了她,那有这⼀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的⼥⼈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去。倘许给本村⼈,财礼就不多;唯独肯嫁进深⼭野坳⾥去的⼥⼈少,所以她就到⼿了⼋⼗千。现在第⼆个⼉⼦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除去办喜事的费⽤,还剩⼗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闹的,只要⽤绳⼦⼀捆,塞在花轿⾥,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家还都说⼤约因为在念书⼈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和她的⼩叔⼦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不⼩⼼,⼀松⼿,阿呀,阿弥陀佛,她就⼀头撞在⾹案⾓上,头上碰了⼀个⼤窟窿,鲜⾎直流,⽤了两把⾹灰,包上两块红布还⽌不住⾎呢。直到七⼿⼋脚的将她和男⼈反关在新房⾥,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了⼀个孩⼦,男的,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天,就有⼈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俩,母亲也胖,⼉⼦也胖;上头⼜没有婆婆,男⼈所有的是⼒⽓,会做活;房⼦是⾃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年的秋季,⼤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过了两个新年,她竟⼜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个⼩铺盖。她仍然头上扎着⽩头绳,乌裙,蓝夹祆,⽉⽩背⼼,脸⾊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顺着眼,眼⾓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且仍然是卫⽼婆⼦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是坚实⼈,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她⼜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守着,谁知道那孩⼦⼜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个光⾝了。⼤伯来收屋,⼜赶她。她真是⾛投⽆路了,只好来求⽼主⼈。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凄巧要换⼈,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坳⾥没有⾷吃,会到村⾥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篮盛了⼀篮⾖,叫我们的阿⽑坐在门槛上剥⾖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下了锅,要蒸⾖。我叫阿⽑,没有应,出去⼝看,只见⾖撒得⼀地,没有我们的阿⽑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出去寻。直到下半
天,寻来寻去寻到⼭坳⾥,看见刺柴上桂着⼀只他的⼩鞋。⼤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肚⾥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躇,待到听完她⾃⼰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想,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卫⽼婆⼦仿佛卸了⼀肩重相似的嘘⼀⼝⽓,祥林嫂⽐初来时候神⽓舒畅些,不待指引,⾃⼰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在鲁镇做⼥⼯了
⼤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这⼀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常⼤。上⼯之后的两三天,主⼈们就觉得她⼿脚已没有先前⼀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似的脸上⼜整⽇没有笑影,四婶的⼝⽓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之难,也就并不⼤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
种⼈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不着她沾⼿,⼀切饭莱,只好⾃已做,否则,不⼲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最重⼤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慌忙的说。
她转了⼏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开。她在这⼀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
镇上的⼈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家讲她⾃⼰⽇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没有⾷吃,会到村⾥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早起来就开了门,拿⼩篮盛了⼀篮⾖,叫我们的阿⽑坐在门槛上剥⾖去。他是很听话的孩⼦,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下了锅,打算蒸⾖。我叫,‘阿⽑!’没有
应。出去⼀看,只见⾖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了。各处去⼀向,都没有。我急了,央⼈去寻去。直到下半天,⼏个⼈寻到⼭坳⾥,看见刺柴上挂着⼀只他的⼩鞋。⼤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肚⾥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还紧紧的捏着那只⼩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听到这⾥,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了开去;⼥⼈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刻改换了鄙薄的神⽓,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齐流下那停在眼⾓上的眼泪,叹息⼀番,满⾜的去了,⼀⾯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来听她。但不久,⼤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太太们,眼⾥也再不见有⼀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们⼏乎都能背诵她的话,⼀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没有⾷吃,才会到村⾥来的。”他们⽴即打断她的话,⾛开去了。
她张着⼝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了,似乎⾃⼰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篮,⾖,别⼈的孩⼦上,引出她的阿⽑的故事来。倘⼀看见两三岁的⼩孩⼦,她就说:
祥林嫂原文 “唉唉,我们的阿⽑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了……”
孩⼦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襟催她⾛。于是⼜只剩下她⼀个,终于没趣的也⾛了,后来⼤家⼜都知道了她的脾⽓,只要有孩⼦在眼前,便似笑⾮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冷⼜尖,⾃⼰再没有开⼝的必要了。她单是⼀瞥他们,并不回答⼀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以后就⽕起来了。四叔家⾥这回须雇男短⼯,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杀鸡,宰鹅;然⽽柳妈是善⼥⼈,吃素,不杀⽣的,只肯洗器⽫。祥林嫂除烧⽕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唔唔。”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多么⼤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的⼒⽓,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定是⾃⼰肯了,倒推说他⼒⽓⼤。”
“阿阿,你……你倒⾃⼰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个核桃,⼲枯的⼩眼睛⼀看祥林嫂的额⾓,⼜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强,或者索性撞⼀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个男⼈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件⼤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的男⼈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来,这是在⼭村⾥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地庙⾥去捐⼀条门槛,当作你的替⾝,给千⼈踏,万⼈跨,赎了这⼀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约⾮常苦闷了,第⼆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地庙⾥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是⼤钱⼗⼆千。她久已不和⼈们交⼝,因为阿⽑的故事是早被⼤家厌弃了的;但⾃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即传扬开去,许多⼈都发⽣了新趣味,⼜来逗她说话了。⾄于题⽬,那⾃然是换了⼀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个说。
“唉,可惜,⽩撞了这-下。”⼀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快够⼀年,她才从四婶⼿⾥⽀取了历来积存的⼯钱,换算了⼗⼆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兴似的对四婶说,⾃⼰已经在⼟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将桌⼦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脸⾊同时变作灰⿊,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的时候,教她⾛开,她才⾛开。这⼀回她的变化⾮常⼤,第⼆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影,即使看见⼈,虽是⾃⼰的主⼈,也总惴惴的,有如在⽩天出⽳游⾏的⼩⿏,否则呆坐着,直是⼀个⽊偶⼈。不半年,头发也花⽩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于常常忘却了去掏⽶。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了,教她回到卫⽼婆⼦那⾥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了。然⽽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婆⼦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极响的爆⽵声惊醒,看见⾖⼀般⼤的黄⾊的灯⽕光,接着⼜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隐约听到远处的爆⽵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天⾳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且舒适,从⽩天以⾄
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扫⽽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们以⽆限的幸福。
⼀九⼆四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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