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煜的词的评价清空骚雅
《二十四诗品》之“自然”云: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诗品解》说:“犹恐过于雕琢,沦入涩滞一途,纵使雕绘满目,终如翦彩为花,而生气亡矣。故进之以自然。”杨振刚的解释抓住了“自然”这一风格的最大特点,即不事雕琢。“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讲的是随手拈来,但拈的是“己所本有”;“俱道适往,著手成春”。
郭绍虞的解释是:“既与道俱而再适往,自然无所勉强;如画工之笔极自然之妙,而着手成春。”那么,所谓创造作品的过程应该就像在春天逢见花开,一年尽了新的一年到来,其过程与大自然的运转一样是自然的。只有自然而得才能不被“夺走”,如果强力而为,反而很容易失去。整个的创作过程,好比隐士居于空山,“新雨”之后采摘草,“偶尔相值,行所无事,则出诸自然”,最后要我们感悟到“悠悠天钧”,就是与天时自然齐等。据此可得“自然”之内涵:不事雕琢,无须强力人为,从“己所本有”拈出,得之自然,而“所得”亦非常自然。这首词写在分
别很久以后,词人说自离别以来,春天都过了一半了,“你”还没有回来,紧接着写他的愁恨:凡是目所能及之地,春如此的好,但“你”始终没有回来———这就是断肠的原因。词人看见阶下的梅花落了一层一层,其降落之姿之乱如同降雪。
这个比喻很妙,我们知道雪堆得厚了,是看不出什么乱不乱的,但是这里的梅花很乱,说明梅花还正在凋落中,就像从天而降的雪花,毫无规则,飘飘洒洒,落在身上,拂去一层,再落一层,又满身了。
后主在本词中选取的意象如“春草”“雁”“落梅”“梦”都是古诗词中常用或生活中常见的。这些意象不仅在其他古诗词中极为常见,而且与他的帝王生活息息相关。不管是身为帝王还是阶下囚,他都被囿于“庭院”之中,看“花”开“花”落,“月”圆“月”亏,他在“夜”里透过“窗”与“帘”听“风”识“雨”,愁苦至极之时,即使在“梦”里亦是以“泪”洗面。由此可知,后主词的意象选取是不经心的、自然的,这些意象组合是个人情感抒发的载体。同时,这种情感抒发也极为真挚。这就是后主词“自然”的另一表现:情感抒发的率性任真。
如《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是后主前期的作品,写男欢女爱之乐,其描绘之直白,不免让人对后主多有责意。《南唐书》载“后主乐府词有‘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翌日,大宴臣,韩熙载以下,皆为诗以讽焉,而后主不之谴。”就连《南唐书》也认定此词写的是后主与小周后偷情之事。李煜词
直白如此,率性如此,与徐铉报告宋太宗李煜悔杀潘佑、李平一事,不仅说明李煜在处事上不够理智,就连言语间也缺少理性的节制,无怪乎王国维评其“为人君所短”,他又怎敌得过宋祖宋宗二人。而这也正是《人间词话》所说“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煜所长处———“不失其赤子之心”。后主一任其情感随心而走,虽然身为阶下囚,不仅其绝命词《虞美人》念念不忘故国,还有如《望江南》亦是如此: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后主此词赋咏本题,以“梦”作桥,其中的“恨”与“泪”都在此刻与昔日的强烈对比中展开。昔
日是回不去的,但还依旧可以追忆:“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上苑风光以及“笙歌吹彻水云间”的快乐。越是回忆,越是“肠断”。往昔之乐更乐,今朝之“恨”愈恨。强忍泪水,结果却是“断脸复横颐”。其中之痛与恨,并不加以节制,而是任其自然流露。
后主词风前后差异很大,这种差异背后隐藏着一颗“词心”:任真、确实。后主是纯情的也是“任真”的,不论身为人主还是降为阶下囚,这种性情之真,无不自然。正如叶嘉莹所说,这颗“任真”的词心在词的情感表达上是那样的率真任情,像一条倾泻的江水,“其姿态是随物赋形的,因四周环境之不同而时时有着变异,经过蜿蜒的涧曲,它自会发为撩人情意的潺湲,经过陡峭的山壁,它也自会发为震人心魄的长号,以最任纵最纯真的反应来映现一切的遭遇。”
后主词风以国破降宋为界,前期有清丽淫靡之音,后期则多为悲郁愁苦之辞。“词为艳科”,五代词坛显然还没有苏轼这样的词人登场“以诗入词”,抒写个人情志。后主因其特殊的身世经历,独辟一径,在其降宋之后的词作中尽情抒发个人情感,因其深沉博大,故可以《二十四诗品》之“悲慨”概括之。“悲慨”一词最早出现在王羲之的《又与殷浩书》:“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何能不痛心悲慨也!”被用来评论文学作品则是在《二十四诗品》中: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为了形象地描述出“悲慨”的内涵,此品以“大风卷水,林木为摧”这样震撼的自然现象为始,描述了悲慨的几重内涵:正当思之疾苦欲死,所招憩之人却不肯来,内心郁结的就是悲慨;便如人生百岁,如水逝去,大富大贵,转眼就成了冷灰,这是一种人生无常、生命短暂的悲慨;世之大道日益沦丧,悲天悯人的壮士拂剑而起,孤身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这是整个世界的悲哀。
这种悲哀是难以表达的,这个孤独壮士的晚年,如落叶萧萧、漏雨苍苔,萧瑟寂寥,此情此景,不免令人感极悲哀。“大道日丧”与王羲之“天下将有土崩之势”是多么相似!所谓“悲慨”是凄凉的,同时也是广阔的。它不等于悲伤,也不同于慨叹,而是由一人推及世道的“悲痛慨叹”。只有经历世道变幻,才能道出“百岁如流,富贵冷灰”这样的凄凉语。若不经历人世沧桑,怎能有这一番悲慨之气?
叶嘉莹《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兼论晚唐五代时期词在意境方面的拓展》就多次谈到后主词的悲慨,又其在《〈人间词话〉七讲》中就明确以“悲慨”评后主词,指出“悲慨”具有着人世无常的感叹,这种感叹网罗宏富,几乎包括了“古今所有人类”的情感。
前面论述了其词的自然本,这是贯穿前后词作的风格,然而,就李煜来说,他的前期词作并没有叶先生所言的“悲慨”,因为其个人身世的变故才是他后期词作充盈“悲慨”之音的根本原因。他先是戏剧性地成为皇位继承人,继位之后在宋太祖的“卧榻之侧”酣睡十五年,最后“归为臣虏”,客死异乡,富贵与囚徒共尝,欢乐和凄苦同在,一人而身历诸多变故,对他来说,郁结在心中的这口气,写在词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如《破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