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老房子的前世今生(二)
舒婷—老房子的前世今生(二)
曾经的“闺房”
一个水泥坪大院,两个门楼平时关一个开一个,挂两个号码相连的门牌号:四十五—四十七。两排花甬中间,界碑似的搁一口闲置的井。水质碱味重,父
亲用来浇花。酷暑时,垂下吊桶,冰镇西瓜、荔枝和凉茶。或以井水泼洒发烫
的庭院和外墙,可以降温。
院内并排两座楼,一模一样的红砖外墙,层层以宽廊拱券环绕半周,木百
叶护着玻璃门窗。两楼之内各有旋转木扶梯,自通各自楼层。两楼之间夹一道
水泥楼梯,木栅门对望,类似现在的一门两户公寓,只不过水泥楼梯是露天的,光亮而且宽敞。联系各楼层背面公共廊台,还有一道之字形的水泥小楼梯,一
直通下后泥坪,有点像欧洲老式住宅后面的防火梯。
后泥坪上有桑有葡萄有番石榴,各家拦出鸭棚鸡屋。还有一口深水井。曾
经是饮水井,童年时候喝过,苦咸。接上自来水后,井台周围仍是两楼的生活
中心,男孩子吊一桶水兜头冲凉,女人们浣衣濯米洗菜,当然,还有刷马桶。
舒婷诗集
两座三层楼像双胞胎,于是被称为“妹楼”。建筑风格上既体现了中国
人的“血浓于水”的传统,又吸收了西方保护“隐私权”的观念。有不少大家
族在海外发展后回国置产,设计上便是这样,既使兄弟家庭相对独立又彼此呼
应。近几年重新翻建的另外两座相似的楼,也在中华路,不知是否命名“兄弟楼”?
两座楼合起来有六层,住了六户人家。
左楼四十五号,一楼阿西姑跟女儿住,女婿是儒雅的老报人。外孙女林敏
比我小几岁,身材高拔柔韧,眉目如漆,明眸皓齿,十分俊俏,有几分像印度
美人。夏天的晚上,我和她并肩坐在房前的石阶上纳凉,说些开心事。三楼是
房东秀英姑,三个女儿。我祖父从解放前就租了二层,四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和
一个大厅。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月租金只要十块钱。
右楼四十七号,一楼住着鼓浪屿老字号“瑞香饼家”的老板一家,“”以后这家只剩了一个老儿子留守。肖先生插队溜号回来,没有口粮,每天两餐
提着铝锅,去“鼓浪屿餐厅”打一毛钱的面线糊果腹。我曾奇怪问他,吃不腻吗,面线糊?他答:只有面线糊是不要粮票的。四十七号的二楼即祖母家对门,住着雪白美丽的阿宝姑,丈夫在海外数十年,八十年代才回来养老。她的大女
儿嫁给我最小的叔叔,是我的五婶,于是,整个二楼真正成了对门亲家。三楼
住着原国民党上校张圣才,曾经是驻外情报官。据说珍珠港事件前一星期,他
就发电报提醒华盛顿,可惜不被重视。大赦回来的张老先生,戴金丝眼镜,拄
精致拐棍,腰腿笔直,不卑不亢,风度依然瘦癯英挺,看不出长时间的囚居生涯。儿子女儿成家后,他与孙辈三代同堂,是有教养的家庭。
祖母的家即便现在看来,住房面积不小,两百平米是有的。只是人丁发展
太快,尤其我这一拨如雨后春笋的堂表兄弟妹,拥挤得简直要从窗口冒出去。祖母的大床最合理使用的时候,除略沾床沿的老人外,头尾相插睡了五个孩子。
我三岁左右,父亲从漳州来探亲,到外婆家接我,就让我跟祖母挨着睡。本来,这是一个最优待的位置,可我整夜啼哭乃至口吐白沫,任父亲哄劝,决不苟且。小小孩不知厉害,直嚷着祖母的发髻臭。父亲只好抱了我,在沙发上坐等天亮。祖母从此不喜欢我。她的头发乌浸浸的十分厚实绵密,每天只用刨花水梳篦,
不洗头。
我自幼被外婆娇惯,每回祖母家均感不适。最痛苦的是没有卫生设备,祖
母大床边遮一小通道,放一只红漆马桶,是诸多孙儿们的公共厕所,而倒马桶
的女工每天仅来一次。有客人的时候其窘困可想而知。过节时家里的菜极咸,
我便不敢喝水。夹着一泡尿,脸上如何讨人喜欢?祖母毫不掩饰地重男轻女,
与钟爱我的父亲时有小冲突。有次父亲指使我去夹煤球以讨好祖母,我居然张
着手说:“我的手这么白,怎能弄黑了!”连保护我的叔叔们都生气了。
三年困难时期,母亲为不拖累外婆,自立门户,争取到中医院太平间外一条一点五米宽四米长通道,勉强拦出L形宿舍,和妹妹挤在一张小弹簧床上。我
在厦门实验小学四年级上到第五周,被插班到鼓浪屿人民小学,来到祖母的家挤。
中华路上祖母的家,对哥哥意义非凡。他是祖母的心头肉,叔叔们百般呵
护的宠儿,众弟妹崇拜的权威兄长。少年时代的哥哥早懂事,我是他的倾斜对象。祖母给他另做点心,他总有办法分到我嘴里。每个房间都有两个以上的门,祖母后脚刚出,哥哥就从另一门把我拉进去,留一只鸡腿给我。冬天的晚上,
其他弟妹跟祖母挤,夏天纷纷自风口打地铺。我和哥哥头插脚睡在通道隔间
的木床上。有一个独立的小空间,这也是哥哥的特权。我的小脚丫冰凉,从前
都是夹在外婆的腿弯里,不知不觉就伸到哥哥的胳肢窝里。哥哥有件蜜蜂牌蓝
细毛衣,是家境好的时候妈妈手织的,已太小,又被我的脚趾头捅出两个大洞。哥哥一定很冷。我看去,他却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
外婆看到我本来黄瘦,不过两个月,头发纠结,耳后有泥垢,与母亲发难,我终于又回到外婆的翼护下。
再住进中华路上这个大院子,是七二年插队回来,外婆和母亲均已去世。
父亲把我和妹妹拢回身边。在右楼底层,真正有了一间十二平米的“闺房”。
说到这个硬腾出来的房间,便要想到房东秀英姑。
秀英姑身材略矮胖,声音洪亮。红脸膛,大眼睛,花白头发在脑后揪了一
个薄薄的髻子。为人慷慨热情,虽然也是印尼归侨,总穿着传统的斜襟西洋布褂,从不刻意“番客婶”的身份。父亲刚摘帽回来依靠老母时,妻离子散,没
有工作,夜夜不能寐,披衣枯坐在厨房里。半夜过后,秀英姑探头看到二楼有
灯光,经常从后楼梯下来,端一碗热腾腾的“宵夜”给父亲。雪里送炭呀,多
年以来,父亲总要提起。
经父亲多次恳请,秀英姑说服楼下老房客肖先生,挪出来这一个独立门户
的六角房给我们,每月租金二块钱,一次先交三个月。
我的“闺房”在楼下,通常叫做“阶头房”,一扇房门直接开在走廊石阶前。把通往其他房间的门堵死,就成了我的独立小天地。所有楼层都没有卫生间,父亲为满足我的洁癖,在阴暗的公共楼梯底下,用杉板钉了一个简易小浴室。冬天需另烧几热水瓶开水,提进去对着冷水淋浴。
房间有四个大窗,都护着木百叶。明亮宽敞。东窗采光最好,置一张父亲
为我设计的书桌,桌上的玻璃杯里,有父亲时常更换的鲜花。从窗根间看到整
个水泥坪院,左院边上的番石榴半枯,右院的桑树被养蚕宝宝的孩子摘秃了。
北窗隔着院墙望街,中华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等看到父亲收工回来,双手提
着菜兜,我就知道快吃饭了。我不管家务,父亲在二楼厨房做好饭,在我窗下
一趟来一趟去巡逡,直到我放下笔才呼开饭。朋友来,想留饭,恰父亲加班,
我与朋友左等右等直到天黑,朋友只好饿着肚子离去。
西窗外是一小块荒地,被邻楼夹着,阳光不及后娘脸上的笑容多。父亲耐
心试验,种了茶、月季、美人蕉和非洲菊,甚至还有一粗陶巨缸的荷花。
从一九七四年开始,文学青年来往多了起来。翻烂卷角的世界名著;五六、五七、五八年的《诗刊》年度合订本;香港带进来的《美国现代诗选》;三十
年代的手抄诗集;甚至国外有意思的来信;都在这里传阅过。高声讨论,俯首
读书,常常留下喝粥。门经常是开着的,朋友进去就本书读将起来,走时留
一张字条,说:什么书借你,限期几天,什么书带走了,后天还你云云。
我先在厦门做纺织工人,三班倒,每日过海;继而在鼓浪屿灯泡厂,做焊
锡工人,两班倒。夜班回来,总能看到房间四窗洞开,灯光奔泻,温馨可人。
开锁进门,桌上盖碗里,是父亲掐准时间留的热汤面。工作辛苦,体质不好。
失眠,低烧,读禁书,半夜爬起来写(忧心忡忡的父亲认为)危险的诗。婚前多年,是父亲的细心照料,我的体重才能维持在四十六公斤。
临街的六角房,我在这里度过写作最旺盛的青年时代,也是我的家庭我的
国家最困苦的时代。它与我现在的住宅同在一条街上,路过的时候,不自觉总
要多看两眼。灯光是别人的,晾在院子的裙子是别人的;别人的父亲在叫他女
儿吃饭,别人的女儿把一条口香糖硬塞进她父亲的嘴里,乐成一团。
我的父亲在像框里,笑眯眯问我可有新作?
我在字里行间回答父亲:你因为《致橡树》发表《诗刊》而镌字赠“瑜儿”(我的小名)的笔,我永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