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精灵崭新的探索:从几台儿童剧好戏说起
作者:欧阳逸冰
来源:《艺术评论》 2013年第6期
    近年来全国儿童剧舞台上,令人惊喜地发现了几部好戏。所谓“好戏”,好就好在其充分张扬了儿童戏剧艺术的魅力,显示了儿童戏剧艺术的本体特质,进行了拓展性的探索,映射出时代的光泽。
    但是,“儿童戏剧艺术的本体特质”不是孤立的,绝对的,无条件的。因为,儿童戏剧首先是戏剧,它自然应该遵循戏剧艺术的基本规律。这是毋庸置疑的,谁忘却了这一点,谁就失去了对戏剧艺术的敬畏之心,也就必然要受到“惩罚”,或整体失败,或局部出现了败笔。有了这个前提,才能谈论“儿童戏剧艺术的本体特质”。否则,孤立地绝对地无条件地强调“儿童戏剧艺术的本体特质”,那只能是侈谈,是“盲人骑瞎马”。譬如,“儿童情趣”曾被人奉为是儿童戏剧的第一“要务”。于是,逢戏必有“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或两脚蹉地,哇哇哭叫,或以丑为美,渲染放屁……甚至,在一部反映当今儿童很具体的现实生活场景中,为了表现所谓“儿童情趣”,突然无缘由地出现了一个会说话、会跳舞的皮球,与全剧的风格、样式完全悖谬,把本来就松散臃肿的戏变得更加非驴非马。其实,所谓“儿童情趣’是不能刻意制造出来的,它是有血有肉的儿童形象个性逻辑的自然流露,是儿童特有心理、愿望的独特表达方式。离开具体艺术形象真实的个性与内心活动,一味地尊奉“儿童情趣”为神器法宝,岂不是缘木求鱼?
    那么,什么是“儿童戏剧艺术的本体特质”?至少应有这样几点:儿童戏剧是属于儿童的,是为了满足儿童的美好愿望,适应儿童独特的情感渴望和审美需求而创排出来的戏剧;儿童戏剧必须关注小观众的心理特征:“小孩子常常跳出自我,他们主要的娱乐之一就是扮演他们常有机会观察的成年人,或表现他们感兴趣的事物……”(奥· 威· 史雷格尔:《戏剧艺术与文学教程》)所谓“常常跳出自我”,就是他们具有丰富的联想和想象能力;所谓“表现他们感兴趣的事物”,就是要准确抓住他们在不同年龄段不同的心理状态,以及他们在不同年龄段的兴趣与爱好;儿童戏剧的创造者必须是和孩子们平等相待的,以知心朋友的身份与小观众共同探索和认知生活,而不是摆出“真理终结者”的架势去耳提面命地教训他们……甚至,动不动就让剧中的儿童形象“舍身取义”,以“挽救世界”,忘却了未成年人首先应该懂得珍惜生命,热爱生命,尊重生命。
    从这个意义上讲,音乐剧《成长的快乐》(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演出)成功的奥秘正在于此。首先,它的观念是现代的,表现了当下少年儿童的情感、愿望和困惑——他们喜欢玩电子游戏,因为那将使他们进入了虚拟的自由空间。但是,现实生活又让他们困惑:家长们唯恐他们因此而影响学习。游戏与成长是对立的吗?这部戏就是迎着这个尖锐的问题,和孩子们一起去探索。
    聪明的教师顺着孩子们的愿望去诱导。在虚拟空间“绿野传奇”里,男女主人公分别变成了森林王子和草原公主,他们各自加入了梅花鹿和老虎部落。一对好朋友对立起来,老虎必然要吃梅花鹿,梅花鹿必然要与老虎斗争。他们之间的关系由轻轻松松变得紧紧张张了,无法避免命运的抉择、自然法
则的制约、锻炼自我的需要、考验的严峻压力。小鹿(草原公主)出于同情放走了被围困的小虎(森林王子);小虎被虎王训斥之后,决定不再违反自然法则,要追捕小鹿,但却掉进了鹿的陷阱;小鹿为了再次解救小虎,失去了自己的能量;小虎终于意识到,情谊的珍贵,拼力到了蓝宝石,解救了小鹿。这样一场虚虚实实的冲突,编织了种种困惑:法则的对立、角的交叉,情感的纠结,使两个孩子识别了真情。这样,就达到了教师(快乐精灵)的目的:在游戏中认识生活,认识情谊,锻炼意志。
    该剧最宝贵的现代性倒不仅仅在于其舞台魔幻情境呈现的华美与简约,音乐剧特性的发挥,更在于创作理念的崭新——平等相待、顺势而为、巧妙诱导、共同探索。对未成年人的某种倾向一味地围追堵截往往是无济于事的,而睿智的疏导却能创造出一片新的天地。这就是所谓我们要“蹲下来”与孩子们平等交流,体味他们内心的愿望和情感需求;然后,我们又要“站起来”,拉着孩子们的手,顺着他们的渴望,引领他们迎着太阳前进。
    当然,这出戏也并非没有可以商榷的地方,譬如,全剧存在着前30分钟与后50分钟的裂璺:在前30分钟,编导倾心于孩子们的心情、心理、心愿的直接展示,摆出了孩子们爱游戏的心愿与成年人决不允许游戏影响学习的刚性约束之间的矛盾,与后50分钟虚拟空间“绿野传奇”中的戏剧矛盾完全不搭界,这不能不说是个明显的遗憾。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部戏是走在儿童戏剧创作前沿的。因为,它尝试回答了当今儿童在成长的过程中,愿望与现实相悖的困惑。
    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近年来,在当代儿童生活题材的创作中,儿童戏剧艺术家们显示了令人瞩目的深厚功力:曲径探幽,发现儿童心灵深处的美丽梦想;慧眼独照,开掘儿童认识生活的崭新视角。例如《特殊作业》(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演出)。这是一部选取角度十分巧妙的组合式儿童剧,通过5个孩子回到家里给父母洗脚的不同经历,揭示了各自家庭成员之间的内心撞击,显示了被生活表象湮没了的真情。
    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像流水作业那样的生活程序,习以为常,平淡至极。编剧就是要在这些不断复制的生活流程中揭示惊涛骇浪——深层心灵的相互发现:从单身妈妈贴满橡皮膏的脚上,女儿发现,那脚上的每一道裂痕都镌刻着妈妈对女儿,对未来的希望……;这里有父亲对儿子的发现——儿子最大的情感渴求是母爱,是完整家庭的温馨。这是小老板父亲万万没想到的……;这里有女儿对继父的发现——继父隐藏着自己的假腿,隐藏着生活的苦痛,却把全部的愉快献给了女儿……;这里有孙子对奶奶、儿子对妈妈的发现——奶奶给三代人洗脚,洗了一辈子,她每每回忆,都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付出。又一个习以为常。正是这种对自己一辈子的付出习以为常,才让儿孙突然发现了平淡的伟大。
    在熟悉的亲人身上突然产生了陌生的发现:注满了爱的心。
    最令人难忘的是警察的儿子龙大伟对父亲的发现——在他看来,给那个经常晚回家,因而总是见不到面的父亲洗脚实在很无聊,似乎这个父亲是可有可无的。然而,急促的电话铃声给他带来的是犹如
天崩地陷的意外讯息——父亲追捕嫌犯时受了重伤。在这个瞬间,龙大伟突然明白了,能给父亲洗脚是多么宝贵的事啊,一向对他“不守信”的父亲,却对自己的警察天职是多么地忠诚!
    戏剧就是对活生生的人的灵魂的奇特发现。该剧的这些发现之所以了不起的,那是因为主创与小观众一同在“习以为常”的背后,发现了其中蕴含着生活的真谛;在“理所应当”的付出中,发现了“伟大”的内涵。
    虽然该剧选取开掘的角度十分巧妙,但是,作者似乎还欠缺缜密而又深邃的思考。譬如,在组合之三里,女儿与继父关系的突变,没有建立起精准的因果逻辑链条:发现继父的假肢,只能让女儿产生同情,却不能是让她叫出一声“爸”的根由。若想让发现假肢的“因”能产生出女儿叫继父为“爸”的“果”,就必须让继父的假肢与女儿的命运建立起有机的关联。
    而在《琪琪的红舞鞋》(浙江省话剧团有限公司)里,编剧敏锐地透过生活中雾一样朦胧的现象,带领观众发掘了奇特的心灵贮藏,擦拭掉烦恼的情绪,显露出来的是温馨的爱,使全剧就像一首委婉深情的叙事抒情诗。而“诗眼”就是红舞鞋——它是琪琪母亲凄楚但又无法丢失的梦想(若干年前她在表演芭蕾舞时发生了意外,下肢永远瘫痪);它是女儿琪琪的无法阻断的执着追求,芭蕾舞让她的梦想飞翔;它是琪琪父亲因追忆伤感而精心的珍藏,因为妻子就是穿着这双由他亲手设计制作的红舞鞋而摔下舞台的;它是好伙伴天天的善良祝愿;它是舞蹈老师对琪琪的殷切期望……红舞鞋是纠合着全剧人物关系的网结,由此出发而又归结于此,真所谓“诗眼”也。
    由于建构的精巧,便可使人物关系的戏剧性冲突与变化易于精致地呈现——父亲唯恐女儿琪琪热爱舞蹈,刺激妻子内心的隐痛,所以竭力阻止琪琪学舞蹈,强迫她学书法,使得女儿内心焦灼,不得不与小伙伴天天交换名字,互相顶替,她去舞蹈班偷偷学习;当琪琪与父亲直接冲撞之后,迫使父亲说出了母亲内心的隐痛,琪琪理解了父亲,更加小心翼翼地对待母亲,佯称自己不喜欢舞蹈,这就更加刺激了母亲;因为母亲虽然被迫告别了芭蕾舞台,但是,她的心却永远定格在芭蕾艺术之中,她的梦想只能寄托在女儿身上,而女儿又不知道母亲的隐秘愿望,对母亲的呵护恰恰再次触痛了母亲的心……
    在这样九曲回肠般的情感激荡中,琪琪和父亲、母亲终于从爱的隐晦走向爱的坦荡,从爱的隔膜走向爱的真诚,从爱的自我臆想,走向爱的奉献他人,琪琪在爱的鼓励下,开始踏上了实现梦想之路,真挚的爱相融相通了!少男少女们会惊讶地发现——爱的情感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细腻,又是如此的娇嫩,人们啊,珍视、呵护那柔美的爱的情感吧!这不正是生活的奥秘吗?
    《留守小孩》(江苏金坛市华罗庚艺术团)撞击着观众心灵的就是那一声声真诚而又炽烈的心灵呼唤,这是儿童戏剧艺术家和他们所描绘的特殊儿童落——留守儿童一起发出的呼唤。这出戏没有试图解决任何具体的社会问题,而是情感浓烈地倾诉了留守儿童对爱的渴望,对爱的祈求,对爱的珍重。在“留守”的种种艰难与情感的饥渴中,全剧对主人公石头特殊的心理状态及其微妙变化和成长历程,做了清晰而又生动的刻画。他在伙伴们面前丝毫不让地维护父亲的尊严,可私下里又怨恨父亲三
年不回家;他自称“独行侠”,远离伙伴们,却又抢同伴的手机急于和父亲通话;他佯称父亲不回来更自由,却又暗地里每天省下一顿饭,攒出了给父亲买火车票的钱……志愿支教的艾老师用自己小时候也曾“留守”过的经历拉近了和石头的感情距离,小伙伴们的真情温暖了他的心。当知道父亲在工地意外受伤,再次不能回家之后,大家担忧地看着他,而他竟然在艾老师和伙伴们面前佯装轻松,佯装快乐地大声歌唱;待大家离开,他却抱着象征父亲的雪人痛哭起来……艾老师为了陪伴他,毅然决定不回家过年。他却拼力推艾老师去车站,回上海过年。激烈的争执使他和艾老师摔倒在一起……这时的石头已经不是招人讨厌的独行侠,而是一个能够扛起生活艰辛的男子汉了!留守儿童就是这样地艰辛地成长,如饥似渴地期待着父母之爱。如此鲜活的形象,曲折的命运,深深地打动了观众的心。
    值得注意的是,剧中设置了一个由主人公石头堆起的貌似父亲的雪人。而这个雪人既是是父亲的形象,又是出外打工的父辈们的叙述人,这就让戏剧情节跳跃起来,流畅起来。更重要的是,这个雪人是石头和小伙伴们的情感寄托,是孩子们倾诉内心隐秘的精灵,也是全剧突显的爱的纯洁象征。孩子们那一声声热烈真挚的呼声“爸爸,爸爸”在人们心中久久地回荡着……
    音乐剧《宠物总动员》(北京儿童艺术剧院)的出现很令人欣慰,它像一部现代寓言,以亲近而又新颖的题材,单纯而又曲折的故事情节,性格鲜明而又各具异趣的艺术形象,简洁又有精妙的舞台呈现,明朗而又流畅的音乐旋律,令人拍案称奇。细细品味,这出音乐剧最为可贵的是,艺术家们将自己的主观创意完全变成了该剧呈现出来的客观形式,好像从来就没有单独存在的创意,也从来就没有
单独存在的舞台故事,那个创意就是这个舞台故事,这个舞台故事就是那个创意。这正就是马尔库塞所说,艺术的本质在于把内容变成了形式。
    难道不是吗?女主人公老鼠一开场就遇上为到自己的家而寻求帮助的狗狗,但她毫不掩饰地告诉狗狗:“帮你?为什么?凭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她甚至说,“我告诉你,帮助别人对于一只老鼠来说,是一件可耻的事!明白吗?”是的,鼠辈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什么“帮助别人”,因为它们生活在阴暗里。而狗狗偏偏又是那么单纯善良,把帮助别人和寻求别人帮助当成了天经地义的事,再自然不过了。是的,所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一笨猫执意要抓住老鼠,这又是很自然的天职,或者说是天性啊!狗狗当然不能见死不救,然而却在无意之中当了老鼠的“保镖”。接下来,老鼠的行为就精准地按照自己的性格逻辑不断发展了:在狗狗的身旁睡觉是那么有安全感,一夜酣声到天明;继而她就“鼠假狗威”地欺负起猫来,头脑发胀地认为自己“很强大”;再继而,她撕破了自己送狗狗回家的谎言,说了一句“拜拜,祝你幸福”,就把狗狗撂在半路上了。当然,该发生的事继续发生:猫再次围捕老鼠,狗狗再次救护老鼠。猫虽笨,却也能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决定擒贼先擒王,转而诱狗。此时,只有在此时,惊恐万状的老鼠才随手扯开水管子,用高压喷水滋向猫,无意中与狗狗配合作战,驱散了笨猫们。这时,老鼠才感觉到她和狗狗在一起真的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