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易解,师恩难忘
——纪念周秉钧先生逝世一周年
师恩难忘李  运  富
(原载《古汉语研究》1994年增刊)
1983年8月,我有幸在大连“训沽学讲习班”上拜识周秉钧先生,并聆听了他所讲的《尚书·梓材》和《西伯戡黎》等篇。当时惊讶地发现,如此“诘诎聱牙号为不易读者”之《尚书》,竟然能被我们湖南的学者讲解得文从字顺,通畅条达,真不简单!从而对周先生由衷地产生了景仰和向往之心。
终于有了进一步求教的机会,1985年9月,作为周先生所招的最后一届研究生,我来到了湖南师大,来到了周先生的身边。此后八年,我一直在先生的指导下学习和工作,直到先生仙逝。八年中,先生耳提面命、苦口婆心,教我们怎样治学,也教我们如何做人。先生安息已一年了,但先生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我眼前,先生的谆谆教诲常常萦绕在我脑际,师恩师德,永难忘怀!
先生的道德文章,众口皆碑。我无法面面俱到,只想谈一点学习《尚书易解》(下文简称《易解》)的体会,算是一份课外作业,祭献于先生灵前,聊以表达我无尽的哀思!
先生的学术成就是多领域、多方面的,而于《尚书》情有独钟,专著《尚书易解》(岳麓书社1984年)即其代表作。该书积三十余年之心血,精研细琢,胜义缤纷,“庶几乎人人可读”。对照以前的众多注疏,如孔安国《传》、孔颖达《疏》、蔡沈《集传》、孙星衍《注疏》、王夫之《稗疏》等,《易解》以通达、简明、切当而见长。其所以如此者,盖有四法:覈之以诂训,衡之以语法,求之以史实,味之以文情。若说覈诂训、求史实乃注解之常道,前人亦或如此,那衡之语法、味之文情者,确为本书之特。
先生之味文情,每从总体着眼,把握大意,理清脉络,突破难点,而后随文为训,处处皆安。如《尧典》首段,意在赞颂尧德,先总言五德,后当分述之。据此大意与脉络,杆格是“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两句。旧注多训“光”为“广”,“格”为“至”,以为一横一纵,相对成文。若就句论句,诚然不错。但此意非言德,不合主旨,又乱条理。《易解》改训“光”为“光明”,“格”为“度量”,以与“明”“文”二德相应。此难一破,则全段条理井然,文意畅通矣。又如《西伯戡黎》,据进谏时的对话情景、人称语气和祖伊的性格等,大破旧注,训“反”为反对,正“参”作厽而读为㒍训为懒惰,读“戮”为勠训为努力,从而使全篇文意大明,使祖伊存君兴国之心光昭于世。再如《梓材》篇,自来不知所云,或疑脱误。《易解》认为前段列举顺常、敬劳、宥罪、定民四项政策,后段乃申述制定政策之理由,从而使全篇首尾相贯、条理井然。凡此等等,皆体味文情之效也。
所谓衡之语法者,训诂之出,要符合语法,语法明,则文意自明。《大诰》“尔时罔敢
易法”,旧注皆训“法”为本字,而以“易法”为动宾关系。《易解》认为“易法即易废,易废者,怠弃之意。尔时罔敢易法,尔罔敢怠弃时也。否定句代词宾语前置,故知此为正解。”是也。《易解》象这样自觉地运用语法作注,随处可见。或调整语序,如《盘庚》训“王播告之修”为“修王之播告”。或补出成分,如《康诰》“若有疾,惟民其皆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义”,《易解》:“言视民有罪若己有疾,则民其尽弃咎恶矣;视保其民若保赤子,则民其康义。”补出主语,句意大明。或辨明结构,如《酒诰》注以“殷献臣”等四十四字作“劼毖”之宾语。或揭示关系,如《皋陶谟》“允迪厥德,谟明弼谐”,《易解》于“谟”前加一“则”字,以示为条件复句。或标明语气,如《盘庚》注:“按亦惟汝故以丕从厥志,省乎字之反问句也。”或指出复词,如《盘庚》“曷不暨肤幼孙有比”注:“有、比,皆亲也。有比,亲近之意,同义复合词。”或确定词性,如《洪范》“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注:“沈潜、高明,皆作动词。沈潜,抑制之意;高明,使动用法,推崇之意。”凡此等等,皆以语法明训诂也。
当然,周先生之易解《尚书》,其功力、其方法、其成效,并不是简单的凡句话所能概括得了的。先生往往诸法并用,或者说并无成法,而是因文制宜,根据实际情况采取相应的手段攻克其疑点、难关,或正句读,或明章旨,或考职官,或辨人物,总以文意畅达、字句安顺、层次清爽为要归,而于平易浅显之中见高深。每读一篇,若因其“明白易懂”而晃过,也就不过如此;偌若对照旧注考察一下其所以然,就知道“易解”来之不易,在许多地方确实高人一筹。下面以《酒诰》中的人物、职官问题和句读问题为例,谈谈我对《易解》及古代注疏的理解和看法。
(一)人物、职官问题。
1.“王”指谁?王诰谁?
酒诰者,为戒酒而告也。然则谁告谁哉?此必先明而后全篇得明也。查汉唐注家,大都以“王”指成王,王所诰者为康叔。但蔡《传》引吴氏曰:“《酒诰》一书,本是两书。以皆为酒而诰,故误合而为一。自‘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以下,武王告受故都之书也;自‘王曰封我西土棐徂邦君’以下,武王告康叔之书也。”是以“王”指武王,而所告者,前为受之故都——妹邦,后为康叔。故断为两书。蔡按:“吴氏分篇引证,固为明甚,但既谓专诰毖妹邦,不应有‘乃穆考文王’之语。意《酒浩》专为妹邦而作,而妹邦在康叔封圻之内,则明大命之责,康叔实任之。故篇首专以妹邦为称,至中篇始名康叔以致诰。其曰‘尚克用文王教’者,亦申言首章文王诰毖之意,其事则主于妹邦,其书则付之康叔。虽若二篇,而实为一书;虽若二事,而实相首尾。”按蔡云“明大命之责,康叔实任之”,是也。“明大命于妹邦”者,王告康叔明大命于妹邦也,非王直告妹邦也。但蔡《传》承吴之说,认为“武王以其地封康叔,故作书诰教之”,则仍失察。“求之以史实”,封康叔、作《酒诰》,皆在周公东征伐管、蔡之后,《周本纪》、《卫世家》有载可证。其时武王已没,成王在位,何得云“武王”乎?因之,孙星衍又承汉唐人说,力主“王”为成王:“详玩此等,皆实生称成王,如汤生称武王之比。三家之说,固可信也。伪孔删去‘成’字,大非。马氏云后录书者加之,亦非也。”但周公摄政之元年东征平乱,时成王尚幼,权在周公,不当由成王封康叔、诰康
叔也。故《易解》云:“王,指周公。”并在《大诰》篇中引《礼记·明堂位》和郭嵩焘《史记札记》为证,甚是。
由于蔡《传》揭示了妹邦与康叔的关系,《易解》考定了“王”之所指,从而明确了作诰者与受告者,使其全篇一致,首尾相连,形成为一个有机整体。正如《易解》所云:“[周公]命康叔宣布戒酒之令,又告康叔以戒酒之重要性和戒酒之法。史官记其言,谓之《酒诰》。”因此,《酒诰》断不可分为两篇。
2.戒酒之具体对象究竟是些什么人?
据《易解》句读,告教戒酒涉及的人物有8条:
①“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②“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惟曰我民迪小子”;
③“小子惟一妹土……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④“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⑤“殷先哲王……成王畏相……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尹人祗辟……后嗣王……庶……惟民自速辜”;⑥“汝劼毖殷献臣,侯甸男卫,矧太史友、内史友、越献臣百宗工,矧惟尔事,服休服采、矧惟若畴,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⑦“饮……又惟殷之迪诸臣惟工”;⑧“勿辩乃司民湎于酒”。
但其中具体指哪些人,历代注家的看法并不一致。主要问题表现在并列的各项多有重复和交叉,这其
实是没有搞清人物的分类标准所致。
第一,不明人物之间有内外之别。如孙疏①条云:“诰庶邦者,总告众国也。庶士者,士之言事,总谓朝臣。少正者,正人之副。御事,凡朝臣皆御治事者。”然则,“庶士”“御事”无别,而“少正”又包含在“庶士”“御事”之中。又如孔传③条云:“众伯君子,长官大夫统庶士有正者。”孔疏:“谓汝众士有正之人及于众伯君子长官大夫统庶士有正者。”把“庶伯君子”看成是统管“庶士有正”之人。孙疏曰:“庶士,总谓朝臣。有正、庶伯,正、伯皆长也。君子者,《释诂》云‘君,大也’。子者,马氏注《论语》云:‘男子通称也’。……欲令众士正长大德之人常听联教。”然则“有正”“庶伯”重复,而同属于“庶士”,“庶士”“君子”又非同一标准所分而交叉。凡此,皆由不知内外有别也。《易解》引杨树达先生之说正确地加以了区别:“此篇下文分外服内服为言,其实全篇文字莫不分别言之。此文庶邦庶士,外服也;少正御事,内服也。下文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无彝酒,内服也;越庶国惟饮祀,外服也。又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庶士有正,内服也;越庶伯君子,外服也。庶伯即下文之侯甸男卫邦伯也。又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邦君,外服也;御事,内服也。又汝劼毖殷献臣侯甸男卫,外服也;矧太史友内史友越献臣百宗工,内服也。特文例变动不居,而内外次序或先或后,不主故常,故读者皆忽略读过,不经意耳。”
第二,不明人物之间有尊卑之别。如孔传②条云:“小子,民之子孙也。正,官。治事,谓下吏。”按,民之子孙不便与长官吏并列,且文王何不诰“民”而必得诰其子孙乎?蔡传云:“小子,少子
之称。以其血气来定,尤易纵酒丧德,故文王专诰教之。”“少子”按年龄分,与长官吏等职位何得平列?孙疏:“小子,谓康叔。”按,文王时康叔未封,何得专诰康叔?且康叔既非邦君,何得与大臣小吏平列?《易解》云:“小子,当指文王之子孙。言文王诰教小子之有正有事者。”把“小子”看成“有正有事”的范围定语。然则,非“子
孙”之有正有事如兄弟之类则不诰乎?且下文“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小子”排在后面,又怎么能作范围定语呢?又“我民迪小子惟土物爱”,《易解》云:“小子,民之子孙。”也与上不一致。今按,小子者,小民也。是与邦君、众臣并列的一个地位阶层,只不过有尊卑之别而已。然此小子,乃为自由民,即“畏天显小民”之“小民”,不包括奴隶。在奴隶社会里,奴隶没有人身自由,没有自己的财产,当然不存在戒酒的问题。除奴隶外,其余的人分为三个阶层:君、臣、小子,即下文之“邦君、御事、小子”。而“臣”中,又可以按尊卑或职掌的不同再分列,故此句“小子”与“有正有事”相并,下文“小子”与“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相对。“有正”,尊也,“有事”,次之。“庶士有正”为内,庶士,卑也,有正,尊也。“庶伯君子”为外,庶伯,尊也,君子,卑也。如是则区而别之,无有重复也。然尊卑之序或先或后,不居故常,亦犹内外之序也。
第三,不明人物之间有总言分述之不同层次。如孔传⑤条云:“于在内服治事,百官众正及次大夫服事尊官亦不自逸”,“于百官族姓及卿大夫致仁居田里者。”孔疏:“言百官众正,为总之文。但百官众正除六卿,亦有大夫及士,士亦有官首而为政者。‘惟亚’传云‘次大夫’者,谓虽为大夫不为官首者,亚次官
首,故云亚。举大夫尊者为言,其实士亦为亚次之官。必知为亚兼士者,从此经文上下更无别见士之文,故知兼之。惟服宗工,总上百僚庶士及惟亚言,服治职事尊官之故,亦不自逸。惟亚虽不为官首,亦助上服治政事,或可非官首者,服事在上之尊官,亦不自逸。……每言于者,继上君与御事为于,此不言在,从上内服故也。百官族姓谓其每官之族姓,而与里居为总,故云卿大夫致仕居田里者也。”按疏意,“百僚庶尹”总言六卿,“惟亚”兼指大夫与士,而“惟服宗工”者言卿大夫士服治职事尊官,乃句之谓语,非并列之项,同时又把“越百姓里居”跟“越在外服”、“越在内服”平列,皆失之。孙疏云:僚,官也;庶,众也;尹,正也;亚,次也;服,事也。“惟亚,谓正官之倅。惟服,谓任事者,其士与?宗工,谓宗人。百姓里居,谓百官致仕家居。”按孙说,“百僚”包括下述各职官,不得与之并列。又此言内服,皆官也,致仕家居则非官也;且既致仕家居,何有“不暇”之谓?此误与传疏同。今按,此句实先总言而后分述之也,可标点为“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百姓里居”为一官,“里居”当依王国维郭沫若校为“里君”,盖掌官闾之秩序者,为朝外之官;宗工者,为皇族之官;尹、亚、服者,为朝廷之官。然皆内服也,分官设职,各有所掌。虽位有尊卑,职有远近,但不重复交叉,故可平列也。又如第⑥条,旧注由于不知“毖”为“告”,“矧”为并列连词“又”,故分为数句解释,虽添加大量字词,犹不可通。实皆大谬。《易解》云:“言我思告殷之贤臣、侯甸男卫之邦……按从‘殷献臣’至‘宏父定辟’共四十四字均为‘劼毖’之宾语。”甚是。但其中职官之称,亦有总有分,不明以亦之,则难免交重之嫌。如“矧惟尔事,服休服采”,尔事者,近吏也,总言近身之官,“服采服休”者,近吏之分也,故郑玄云:“服休,燕息之近臣;服采,朝祭之近臣。”皆近臣也,而职掌不
同。可见“尔事”与“服休服采”是解释关系而非并列关系,可标点为“矧惟尔事——服休服采”。若以“尔事”为你之治事之官,则包含大官,太史、献臣、三司皆其官也,何得与之平列?又“矧惟若畴,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亦当在“若畴”后加“——”号,“若畴”为总,“圻父、
农父、宏父”,其分也。可见“劼毖”后所排列的职官名称,实处于不同的层次,即内、外为第一层,外有二项、内分为五项,是第二层,五项中的“尔事”又分为二、“若畴”又分为三,是第三层。由于行文排在同一个平面,故纠缠不清。其中“献臣百宗工”者,即后文所言“殷之迪诸臣惟工”也,为旧臣旧工而保留其职位者,不同于外服之“殷贤臣”,亦不同于本朝之众臣,故特分出而与太史、内史、近吏、三司并列。
第四,不明同称而有泛指、特指之例。如“御事”(有事)在与“有正”“少正”并列对言时,是指一般的办事小吏,地位较“正”低;但在“邦君、御事、小子”并用时,“御事”则指包括“有正”“少正”在内的所有朝臣。然孙疏“少正御事”之“御事”云:“凡朝臣皆御治事者”,则与“少正”相包重。又如本篇之“民”,或专指小民,或专指朝臣、邦君,或泛指君臣民,要皆随域而安。“肇我民”“我民用大乱丧德”之“民”,属于泛指。孔疏:“上言民用大乱,指其身为罪,此言邦用丧,言其邦国丧灭;上文总谓贵贱之人,此则专指诸侯之身故也。”良是。而“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爱”,“民”与“小子”并列,当指邦君臣;“天非虐,惟民自速辜”,“民”指纣及其随臣,是他们招致天罚。专指平民的有“罔显于民祗”“诞惟民怨”“当于民监”“勿使乃司民而于酒”等“民”。“民”之可指尊者,亦见于《诗经·四月》“民莫不谷,我独何害”,言官僚们莫不
谷,非言平民皆好也。尊卑同称,先民之常,如“联”之可君臣,“赐”之无上下,“小子”亦专指康叔(见《康诰》)等,皆是也。
(二)句读问题。
句读分歧很大,是本篇的又一个难点。句读不同,往往导致理解有异。上述已涉及了一些句读,如“劼毖”一句,若不是《易解》把后面的44字连成一句,则殊难畅意。今再举数例:
①“聪听祖考之彝训,越小大德!小子惟一妹土,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长。”这是《易解》的句读。该书云:“‘小子惟一妹土’作一句读,谓庶民须专一于妹土也。此谓小子,下文谓庶士有正,文正相对;注家将‘小子惟一’属上,非是。”以“小子惟一”属上者,孔传、孔疏、蔡传、孙疏皆然,而其意不一。孔传云:“言子孙皆聪听父祖之常教,于小大之人皆念德,则子孙惟专一。”孔疏云:“既上言文王之教,今指戒康叔之身,实如汝当法文王之法,故今往当使妹土之人继尔股肱之教,为纯一之行……”。凭空添出许多词语,尚犹不通;且以此为“指戒康叔之身”,言“今往当使妹土之人”云云。又失其臣、民分告之旨矣。其所以如此,盖不知“小子”与“庶士”“庶伯”为并,又不知“越”可训“扬”也。听其教,扬其德,正为上节之结语,而训为“於”,则语气未完,故不得不连“小子惟一”而言也。
②“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亦为《易解》句读。由于“棐徂”异训,又不知“邦君、御事、小子”三者平列,故旧注句读多歧。孔传云:“我文王在西土辅训往日国君及御治事者
、下民子孙,皆庶几能用上教,不厚於酒。”按,并列君臣民三者,是。但训“棐”为辅,训“徂”为往日,而连“邦君御事小子”为句则非。以此句主语不当指文王,否则与下文“尚克用文王教”相抵悟。主语既非文王,则“棐”亦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