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诗歌在现代中国
“威权”坐在山顶上,
指挥一班铁索锁着的奴隶替他开矿。
他说:“你们谁敢倔强?
我要把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奴隶们做了一万年的工,
头颈上的铁索渐渐的磨断了。
他们说:“等到铁索断时,
我们要造反了!”
奴隶们同心合力,
一锄一锄的掘到山脚底。
山脚底挖空了,
“威权”倒撞下来,活活的跌死!
此诗题为《威权》,是一首典型的左翼诗,作者是胡适。《威权》的末尾有一个注释:“八年六月十一夜。是夜陈独秀在北京被捕;半夜后,某报馆电话来,说日本东京有大罢工举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左翼诗歌非常时尚,连郭沫若为自己的诗集《女神》写的序诗,也会写成这样:“我是个无产阶级者:/因为我除个赤条条的我外,/什么私有财产也没有。/《女神》是我自己产生出来的,/或许可以说是我的私有,/但是,我愿意成个共产主义者,/所以我把她公开了。”
蒋光慈原名蒋如恒,到苏联改名蒋光赤,以示革命。1921年至1924年在苏联创作的诗歌,结集为《新梦》,皆以高亢的音调歌颂十月革命,赞美苏联的新生活。在《莫斯科吟》一诗里,他把这座昔日的沙俄帝都想象成人间天堂:莫斯科的雪花白,
莫斯科的旗帜红;
旗帜如鲜艳浓醉的朝霞,
雪花把莫斯科装成为水晶宫。
我卧在朝霞中,
我漫游在水晶宫里,
我要歌就高歌,
我要梦就长梦。
1930年秋,左联党组负责人对蒋光慈说:“写作不算工作,要到南京路上去!”蒋光慈为此递交“书”。中共《红旗日报》旋即发表“蒋光慈是反革命,被开除党籍”。不过,后来的左翼文学史仍然尊蒋光慈为“无产阶级诗歌的开山鼻祖”,其诗被认为是中国20世纪最早的“无产阶级诗歌”。
殷夫出身富有家庭,其兄为国民政府高官,殷夫却对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一往情深,其最有名的诗篇《别了,哥哥》这样结尾:“别了,哥哥,别了,/此后各走前途,/再见的机会是在,/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在殷夫的诗中,我们处处可以见到一个革命者的宣示,大概一个有产阶级的子弟,投身无产阶级的革命,为了取得组织和同志们的信任,需要更多的宣示吧。试看这首《我们是青年的布尔塞维克》:
我们是资产阶级的死仇敌,
我们是旧社会中的小,
我们要斗争,要破坏,
翻转旧世界,犁尖破土,
夺回劳动者的山,河!自编诗歌
我们要敲碎资本家的头颅,
踢破地主爷的胖肚,
你们悲泣吧,战栗吧!
我们要唱歌,要跳舞。
在你们的头顶上,
我们建筑起新都,
中国诗歌会由穆木天、杨骚、任钧、蒲风等发起,1932年成立于上海,隶属于“左联”,是与新月派、现代派相对立而诞生的左翼诗歌社团。1933年创办《新诗歌》,其《缘起》宣称:“在次殖民地的中国,一切都浴在急雨狂风里,许许多多的诗歌的材料,正赖我们去摄取,去表现。但是,中国的诗坛
还是这么的沉寂;一般人在闹着洋化,一般人又还只是沉醉在风花雪月里。”主张作品面向现实,面向社会大众,表现底层人民的苦难和反抗,同时为抗日救亡呐喊。试看杨骚的一首《小兄弟的歌》(见于《文学月报》第一卷第四期,1932年11月),写其投身革命出征前的激情:我今晚怎样也睡不着
我想见明早的天陷地落。
我喜欢那毁坏这个天地的狂暴,
因为这个天地是惨酷的,我憎恶。
来罢,哥哥,这碗红茶给你喝,
准备我们明天在暴风雨中唱歌。
臧克家是这个时期出现的中国诗歌会之外的左翼诗人之一。如果说他1932年的名作《老马》被解读为同情人民的苦难,臧克家本人并不以为然,他说:“我亲眼看到了这样一匹命运悲惨、令我深抱同情的老马,不写出来,心里有一种压力”,“并没有存心用它们去象征农民的命运。”(臧克家《甘苦寸心知》,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2月第一版)他这一年写的另外一些诗,同情下层人民,怨刺统治阶级,却是无疑的。例如,抒写逃荒者悲情的《难民》:
日头堕到鸟巢里,
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
陌生的道路无归宿的薄暮,
把这人度到这座古镇上。
沉重的影子,扎根在大街两旁,
一簇一簇,像秋郊的禾堆一样,
静静的,孤寂的,支撑着一个大的凄凉。
艾青的诗常常抒写中华民族的苦难,如《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冬天的池沼》《手推车》《我爱这土地》。而《大堰河――我的保姆》等篇则偏重表现阶级压迫,倾诉其对于劳动人民苦难的深切同情,对社会不公的愤慨,是更为典型的左翼诗歌: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20世纪40年代的延安成为左翼诗歌的大本营。力扬于1942年发表的叙事长诗《射虎者及其家族》,写一个贫苦农民家族四代人的悲剧命运及其仇恨和反抗的历程。曾祖父作为“射虎者/射杀了无数只猛虎/他自己却在犹能弯弓的年岁/被他的仇敌所搏噬//他的遗嘱是一张巨大的弓/挂在被炊烟熏黑的屋梁上/他的遗嘱是一个永久的仇恨/挂在我们的心上”,而作为“射虎者的子孙”:我纵然不能继承他们那强大的膂力,
但有什么理由阻止着我
去继承他们唯一的遗产
――那永远的仇恨?
20世纪40年代后期,袁水拍用马凡陀的笔名在国统区报刊上发表政治讽刺诗近二百首,收录在《马凡陀的山歌》及其续集里,讽刺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其中《主人要辞职》一首,讽刺国民党官僚自称“人民公仆”的虚伪和滑稽,传诵一时。只是这种讽刺已经打上了特定的政治斗争的烙印,一些年以后读来,还不免读出喜剧效果:
我亲爱的公仆大人!
蒙你赐我主人翁的名称,
我感到了极大的惶恐,
同时也觉得你在寻开心。
明明你是高高在上的大人,
明明我是低低在下的百姓,
你发命令,我来拼命,
倒说你是公仆,我是主人?
民粹主义在俄国获得命名,其特征是抬举底层民众,蔑视社会精英。俄国的民粹主义主张,知识分子到乡村去,发动农民反抗资本主义,知识分子应该学习农民,同化于农民,而不是教化农民。“从来都是鞋匠们造反,要做老爷,当今却是老爷们造反,为的是要做鞋匠。”(亨利・特罗亚:《神秘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世界知识出版社1984年版,第327页)然而,列宁对民粹主义不以为然:“启蒙者满怀历史的乐观主义和蓬蓬勃勃的精神,而民粹派则悲观失望和垂头丧气,主张落后是俄国的幸福的理论。”(列宁:《我们究竟拒绝什么遗产》,《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P139)
中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一般被认为是一场文化启蒙运动,但民粹主义在20世纪的中国的影响却更为深
远。陈独秀1920年在上海五一劳动节大会的演讲中声称:“我认为只有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贵重。”“中国古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现在我们要将这句话倒转过来说:‘劳力者治人,劳心者治于人。’”(陈独秀:《劳动者底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