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柳师道之争:《师友箴》论战《师说》
唐宪宗元和⼋年(公元⼋⼀三年)柳宗元有《答韦中⽴论师道书》,此书信起于韦中⽴,希望以柳宗元为师,讨论何以为⽂章之事。柳宗元在这封书信中,就讨论何以为⽂的问题作了答复,对拜他为师的问题作了否定。其云:
孟⼦称:⼈之患在好为⼈师。由魏晋⽒以下,⼈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为师。世果怪聚骂,指⽬牵引,⽽增与为⾔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挈挈⽽东,如是者数矣。
韩愈写《师说》应是贞元⼗七年(公元⼋〇⼀年)的事,那⼀年春天韩愈在京师,夏天去洛阳,秋天⼜去京师,次年春夏之交再去洛阳。这与柳宗元所⾔“居长安,炊不暇熟,⼜挈挈⽽东,如是者数矣”的状况相符。韩愈为什么在那时热衷于与张籍、李翱等以师弟相称呢?他在贞元⼗⼋年(公元⼋〇⼆年)的《答李翊书》中称:
待⽤于⼈者,其肖于器耶?⽤与舍属诸⼈。君⼦则不然,处⼼有道,⾏已有⽅;⽤则施诸⼈,舍则传诸其徒,垂诸⽂⽽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乐乎?
这是他表⽰⾃⼰不同于待⽤之器物,朝廷能⽤⼰,则为政施诸于⼈,不⽤则授徒讲学,垂诸于⽂字。授
师说韩愈
徒讲学,作⽂字,都是⼀种造势的⾏为,扩⼤⾃⼰社交的圈⼦。从当时韩愈的书信中,亦可知其社交的圈⼦相当⼴泛。其云:
仆⾃少⾄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七年矣!⽇⽉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不多;其相与如⾻⾁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与之已密,其后⽆⼤恶因不复决舍;或其⼈虽不皆⼊于善,⽽于已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道,深者⽌如此。(《与崔书》)
韩愈当时的社会地位不⾼,如此⼴泛的社交圈⼦,当然会招忌。柳宗元所⾔“世果怪聚骂”,在韩愈的书信中,也能得到印证。他在《答冯宿书》中说:
在京城时,嚣嚣之徒相訾百倍,⾜下时与仆居,朝⼣同出⼊起居,亦见仆有不善乎?然仆退⽽思之,虽⽆以获罪于⼈,亦有以获罪于⼈者。仆在京城⼀年,不⼀⾄贵⼈之门,⼈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已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造吾庐未尝与之坐,此岂徒⾜致谤⽽已,不戮于⼈则幸也。
他在书信中说到“君⼦不为⼩⼈之恟恟⽽易其⾏”,可见其态度是我⾏我素。从他“不⼀⾄贵⼈之门”这句话,可见其交往的圈⼦都是⼀些尚未考取进⼠的⼠⼦。他在《答刘正夫书》中说:
"加盟合作"凡举进⼠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
举城⼠⼤夫莫不皆然,⽽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宜何师?必谨对⽈:宜师古圣贤⼈。⽈:古圣贤⼈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师其意,不师其辞。⼜问⽈:⽂宜易宜难?必谨对⽈:⽆难易,惟其是尔,如是⽽已。
当时为什么有那么多⼈去韩愈讨论⽂章作法呢?因为他开了古⽂运动风⽓之先,⾃然有后进之⼠⼦向他讨教作⽂之⽅法,写⽂章出了名,向其讨教的⼈⾃然多了。《新唐书·韩愈传》亦称:“成就后进⼠,往往知名,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在韩门⼦弟中,若李翱、张籍、皇甫湜,“亦皆⾃名于时”,扩⼤了韩愈的社会影响。
韩愈是如此,柳宗元也是当时⽂章之⼤家,登门求教者何尝不是如此,柳宗元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说:
秀才⾜下,仆避师名久矣。往在京都,后学之⼠到仆门,⽇或数⼗⼈,仆不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有不⾄必惎之。虽若是,当时⽆师弟⼦之说。其所不乐为者,⾮以师为⾮,弟⼦为罪也。有两事故不能⾃视,以为不⾜为⼀也。世久⽆师弟⼦,决为之,且见⾮,且见罪,惧⽽不为⼆也。
为什么师弟⼦的称谓在当时犯忌呢?柳宗元在《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中说:
仆之所避者名也,所忧者其实也,实不可⼀⽇忘。仆聊歌以为箴,⾏且求中以益已,慄慄不敢暇,⼜
不敢⾃谓有可师于⼈者⽿。若乃名者,⽅为薄世笑骂,仆脆怯尤不⾜当也。……仲尼可学不可为也,学之⾄,斯则仲尼矣。未⾄⽽欲⾏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败国,卒中⽮⽽死。仲尼岂易⾔耶,马融、郑⽞者,⼆⼦独章句师⽿。今世固不少章句师,仆幸⾮其⼈。吾⼦欲之,其有乐⽽望吾⼦者矣。⾔道讲古,穷⽂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不为⼈师。⼈之所见有同异,吾⼦⽆以韩责我。若⽈仆拒千百⼈,⼜⾮也。仆之所拒,拒为师弟⼦名,⽽不敢当其礼者也。若⾔道讲古穷⽂辞,有来问我者,吾岂尝瞋⽬闭⼝耶?
若执弟⼦礼,那就是座主与门⽣的关系了,这个相互关系就复杂了。柳宗元在《与顾⼗郎书》中说:
凡号门⽣⽽不知恩之所⾃者,⾮⼈也。缨冠束衽⽽趋以进者,咸⽈:我知恩。知恩则恶乎辨,然⽽辨之亦⾮难也。⼤抵当隆赫柄⽤,⽽蜂附蚁合,喣喣趄趄,便僻匍匐,以⾮乎⼈,⽽售乎已。若是者,⼀旦势异,则电灭飚逝,不为门下⽤矣。其或少知耻惧,恐世⼈之⾮已也。
接着柳宗元以顾⼗郎之⽗顾少连为例,顾少连以礼部侍郎知贡举,取进⼠六⼗⼈,诸科⼗九⼈,出于此科者皆为顾之门⽣。其云:
⼤凡以⽂出门下,由庶⼠⽽登司徒者七⼗有九⼈,执事试追状其态,则果能效⽤者出矣。然⽽中间招众⼝飞语,哗然诪张者,岂他⼈耶?夫固出⾃门下,赖中⼭刘禹锡等,遑遑惕忧,⽆⽇不在信⾂之门,以务⽩⼤德。
柳宗元与刘禹锡都是贞元九年(公元七九三年)的进⼠,出⾃顾少连门下。在顾少连的门⽣中,知恩者还是少数,⼤多数都是权衡利害关系,⽽柳宗元⾃⼰切⾝的体会,那就更不⼀样了。他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讲⾃⼰当年的情况云:
蹈不测之辜,⾔沸腾,⿁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得,⼀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尽爲敌雠,协⼼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
柳宗元有了那⼀番遭遇,当然对有⼈求其为作⽂之师者,就不能如韩愈那样勇于担当了。为什么那么多⼈还是柳宗元讨教⽂章作法,因其⽂名在外。他在《与杨京兆凭书》中说:
⼠,理之本也。苟有司之不我信,吾知之⽽不舍,其必有信吾者矣。苟知之,虽⽆有司,⽽⼠可以显,则吾⼀旦操⽤⼈之柄,其必有施矣。故公卿之⼤任,莫若索⼠。⼠不预备⽽熟讲之,卒然君有问焉,宰相有咨焉,有司有求焉,其⽆以应之,则⼤⾂之道或阙,故不可惮烦。今之世⾔⼠者先⽂章,⽂章,⼠之末也,然⽴⾔存乎其中,即末⽽操其本,可⼗七⼋,未易忽也。⾃古⽂⼠之多莫如今,今之后⽣为⽂,希屈马者可得数⼈,希王褒刘向之徒者,⼜可得⼗⼈,⾄陆机潘岳之⽐,累累相望,若皆为之不已,则⽂章之⼤盛,古未有也。
以⽂取⼈,是当时流⾏的取⼠之途,他⾃⼰也是靠⽂章起家的。其云:
宗元⾃⼩学为⽂章,中间幸联得甲⼄科第,⾄尚书郎,专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为⽂之道。⾃贬官来⽆事,读百家书,上下驰骋,乃少得知⽂章利病。
金莎什么歌好听他贬谪永州以后,仍以⽂章显于世。⽽韩愈与柳宗元这⼆位执⽂章⽜⽿者,在许多问题上,如关于历史修撰上的争论,在《⽑颖传》这类俳⽂上互相⽀持,对提⾼他们在⽂坛上的地位亦有影响。从他们往返的书信上,亦可知其书信⽂章在当时有限的条件下,其传播相当⼴泛。如韩愈的《进学解》与《⽑颖传》,柳宗元都辗转得悉,可见他们的⽂章⼀出,便在⼠⼦间⼴泛流传,成为当时⼠⼦作⽂之范⽂。如果从这样的视⾓看韩愈与柳宗元关于师道的争论,实际上是扩⼤了他们在当时⼠⼦⼼⽬中的社会影响。
韩愈的《师说》作于贞元⼗七、⼋年之间,他是堂堂正正主张恢复为师之道,提倡师道之尊严,指责师道之不传久矣。其⽂云:中国免签国家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知之者,孰能⽆惑?惑⽽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师之。⽣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于吾乎?是故⽆贵⽆贱,⽆长⽆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这⾥讲的为师之道,是传道、授业、解惑三者。传道,指为⼈之道,古⼈是讲修⼰治⼈之道。师者,要能为⼈之师表,讲究⾃⼰的德⾏。治⼈是讲为政与管理。授业,是为六艺及作⽂之道,即章句与⽂
辞。在柳宗元看来,孔⼦是授⼈以道,⽽马融、郑⽞只是章句之师,今世固不少章句师,能如孔⼦那样传道的⼈则⾼不可及,⽽章句则⼜是⾔道之⼊⼿。解惑,是指解析修道与读经中之疑惑。为师之条件,不在于⾝份的贵贱和年龄⾼低,⽽在于闻道之先后。
清炖鲫鱼那么为什么会有“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情况,⼀旦以师弟⼦相称便会引起众⼈的嘲笑呢?韩愈在⽂中说:
巫医乐师百⼯之⼈,不耻相师。⼠⼤夫之族,⽈师、⽈弟⼦云者,则聚⽽笑之。问之,则⽈: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
这中间巫医乐师百⼯,因授艺的关系,历来师徒相称,相沿为习,同时孩⼦幼年启蒙之教育,历来亦是择师⽽教。⾃古以来,就有君⼦易⼦⽽教的传统。为师者既有如何为⼈之道的教育,但更多是指章句⽂辞的教导,师弟⼦关系很明确。
以来,就有君⼦易⼦⽽教的传统。为师者既有如何为⼈之道的教育,但更多是指章句⽂辞的教导,师弟⼦关系很明确。但⼠⼤夫之间的师弟⼦之相称包含着名分关系,往往是门派关系的前⾝,这是引起他⼈“聚⽽笑之”的原因,在这背后是仕途的竞争。韩愈讲:“孔⼦⽈:三⼈⾏,必有我师。是故弟⼦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已。”韩愈写《师说》,从道理上讲没有错,但这次由师道问题引起争议之背后的实质并未说清楚。
柳宗元写的《师友箴》是针对韩愈《师说》⽽⾔,那是求其实,不必⼀定要讲什么师⽣之间的名分。《师友箴》序云:
今之世,为⼈师者众笑之,举世不师,故道益离。为⼈友者,不以道⽽以利,举世⽆友,故道益弃。呜呼!⽣于是病矣!歌以为箴,既以儆已,⼜以诫⼈。
此序⽂是讲当时现实⽣活中师友之之间的实际状况,称师弟⼦关系便受⼈嘲笑,交朋友讲利害关系,不讲道义,结果是为⼈之道义被离弃,这是社会的通病。其箴⽂云:
不师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吾欲从师,可从者谁?借有可从,举世笑之。吾欲取友,谁可取者。借有可取,中道或舍。仲尼不⽣,⽛也久死(⽛指鲍叔⽛友于管仲),⼆⼈可作,惧吾不似。中焉可师,耻焉可友(耻是指管仲,虽有缺陷,鲍叔⽛仍以之为友),谨是⼆物,⽤惕尔后。道苟在焉,佣丏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内考诸古,外考诸物,师乎友乎,敬尔不忽。
为⼈没有师友不⾏,认师交友,以道义为先,不是利益驱动。符合道义,可以与傭丐为伍。不符合道义的,即使有地位若公侯者,亦与之保持距离。在师友关系上,社会风⽓之所以败坏,道义之所以离弃,是因师友相交不以道⽽以利。问题出在利益驱动,⽽这⼀点也正是柳宗元之《师友箴》⾼于韩愈《师说》之处。问题不在于名分关系,⽽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市场竞争带来的另⼀个问题是“富⽆经业,则货⽆常主,能者辐辏,不肖者⽡解”,结果是财富的加速流动,浸润⼈际大数据定义和概念
关系,加剧了世态炎凉,道义尽失,市场经济的副作⽤,便是加剧道义的沦丧。今天读韩愈的《师说》与柳宗元的《师友箴》,能启发我们的仅此⽽已。不是不要利,利益交换与为⼈之道义,是⼆个不同的范畴,不能把⼆者关系混淆,要承认⾼于利的道义才是为⼈之准则。
韩、柳关于师道的这⼀番议论,放到历史上考察,它开启了宋、明⼠⼤夫书院讲学风⽓之先,⽽⼠⼤夫的讲学授徒,实际上为议论时政开了⼀个⼝⼦,毕竟这也是社会进步的表征,我对此抱着肯定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