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秘史《白鹿原》为何没能走向世界?
网友评论莫言代表作(24)2016.04.29 262 作者:唐山
导语:一代文学巨匠陈忠实于2016429日上午病逝。作为陈忠实代表作的《白鹿原》,普遍被认为是一部“中国民族的秘史”,然而在现代语境下,却始终无法到受到国际认可的途径。在书评人唐山看来,《白鹿原》完美地契合了当下国人的认识结构、情感结构,承接了中国小说“在命运面前无可奈何”的主题表达,只有深谙时代与命运拨弄的中国读者,才会真正被它背后的苍凉所打动。而面对生命的苦难,东方文化的解药是逍遥,西方的解药则是拯救,从拯救的角度看,《白鹿原》既无解决方案,也无归宿,陈忠实只好借白孝文的口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忆昔悄然归故园,无意出世图清闲。
骊山北眺熄烽火,古原南倚灼血幡。
魂系绿野跃白鹿,身浸滋水濯汗斑。
从来浮尘难化铁,十年无言还无言。
陈忠实留下的古体诗不多,这首大概可算是他对《白鹿原》创作的一个总结了,所谓十年无言还无言,因为《白鹿原》从1983年构思到1993年完成,恰好是十年。
陈忠实来到人间,似乎就是为了来写《白鹿原》。
在这本书之前,陈忠实的作品很少引起读者们的关注,在这本书之后,陈忠实也未再写出同样精彩的作品。著名评论家霍达先生曾这样评价《白鹿原》:原先的陈忠实不见了,一个陌生的大智若愚的陈忠实站到了面前。他在什么时候悟了,得了,暗暗参透了物换星移、鱼龙变化的奥秘?
陈忠实成名后,采访过他的人不少,相信许多记者会在心中暗暗诧异:真是这个人写出《
白鹿原》的吗?在某些方面,陈忠实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甚至缺乏常识,而一个尚未完全读懂当下的作家,又如何能写出超越时代的东西呢?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白鹿原》被认为是新中国成立后从没有过的小说,可它却并不是国际影响最大的中国小说。
我们常常以为,文学是全人类共通的语言,可在现实中,这句话其实未必成立。不同民族的历史、传统、文化截然不同,在很多时候,彼此很难达成共鸣,《白鹿原》即为一例。
《白鹿原》为何能震撼中国读者的心灵?因为它写出了一段民族的秘史在这段历史中,有义主的化身白嘉轩,为了心中的理想,虽九死不悔;有忠仆的化身鹿三,恩怨分明,绝不僭越自己的身份;有奸贼的化身鹿子霖,即使不利己,也要损人;有大儒的化身朱先生,竟一人斥退20万清军;加上浪子黑娃,闯荡半生,混账半生,糊涂半生,却最终幡然悔悟;还有田小娥,介于人妖之间……纷纭的人物,契合了我们对自己历史的全部想象,但更关键的是:在小说中,不论好人怎样历经磨难,变成了坏人,乃至坏人怎样遭遇震撼,转而成为好人,他们最终都是失败者——善也罢,恶也罢,一切终将烟消云散。在时光的眼中,每个人的坚持与放弃,其实毫无意义。
正如霍达先生所说:几乎每个人的生死祸福,升降沉浮,都是难以预料的,出人意表的,却又是不可逆转的,合情合理的。
也许,一言以蔽之:谁也逃不出命运的拨弄。表达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可奈何,是中国小说的传统。从《东周列国志》的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到《三国演义》的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乃至《红楼梦》中的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其实都未离开这个母题。
只要是历史,就会有人的悲剧,就会以个体被淹没为结局。这不仅是文学赋予我们的认识,也是我们自身成长中获得的经验。从童年的自我中心,到被动融入社会,谁不曾经历一个伤痕累累的心路历程?白嘉轩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的。或者,只有中国读者才能真正读懂这些话,才会真正被它背后的苍凉所打动。
对于中国人来说,过去的百年充满波折。我们上下求索,一次次误以为到了挣脱现实苦难的钥匙,可每次用它打开大门后,却发现门后藏的却是下一次苦难。被激情、忠诚、热爱、逻辑一遍遍狂虐之后,除了幻灭,我们还能再说什么?曾经坚信过的一切,已归于消
逝,那么,除了历史,还有什么能安慰此岸的苦痛?
是的,历史为怪异的现实提供了合法性——当我们追问为什么时,我们至少可以这样回答:不用问了,历史从来如此。
依靠对历史空虚、恒久的想象,我们化解了一切追问,也原谅了自身的全部过失——曾经的罪过源于过程,谁也无法做得更好,我们只能接受结果。
毫无疑问,《白鹿原》完美地契合了当下国人的认识结构、情感结构,所以消遣者中能从中到好故事,纠结者能从中到安慰,负罪者能从中到解药,甚至连猎奇者,也能从中到宣泄。
然而,在不同语境中,情况则完全不同——面对生命的苦难,东方文化的解药是逍遥,而西方的解药是拯救,可从拯救的角度看,《白鹿原》则显得有些含糊。
毕竟,历史并不永远冰冷,也并不只是成住坏空那么简单,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中,也会喋喋不休地抱怨历史的永劫回归,他一遍遍指出历史本质的无序,但这个指出本身,就带了无限的留恋在其中。而在《白鹿原》中,虽然不是落了片白茫茫的
大地真干净,可既无解决方案,也无归宿,陈忠实只好借白孝文的口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就有希望,毋宁说,无数次潮起潮落,让希望早已无法为我们提供什么动力了,活下去,只能靠习惯,以及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很难说拯救与逍遥谁优谁劣,西方文明从两河时代起便已是集体耕作,共同维护水渠等公共设施,而东方文明则从一开始便以个体耕作为主,所以前者发明了乌托邦,后者发明了桃花源,外表相近,但两者之间却无法互通有无。
不否认,确有一些经典在东西方文化中都得到了共同的推崇,但深入分析,就会发现彼此对经典的误会,远远超过对经典的共识。人是靠直觉来欣赏的,直觉貌似是个人化的产物,其实是教育、环境、社会的综合体。一个在现代都市中为时尚而烦恼的洋人,如何能被白鹿原上的农民打动?剥去怪异的故事,则剩下的部分将被视为啰嗦,而那些啰嗦其实恰恰是《白鹿原》的精华所在。
也许,我们应该反过来看这个问题:既然文化的深度沟通如此难以达成,则《白鹿原》在
国际文坛没有引起足够大的反响,应属常态,倒是那些得到国际文坛认可的作品,反而更可能是有问题的。
《白鹿原》:一部让莫言都怔住的家族史小说
网友评论(19)2016.04.29 261 作者:宗城
导语:2016429740左右,当代著名作家陈忠实,因病在西安去世,享年74岁。其代表作《白鹿原》曾获得过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也曾被改编成秦腔、话剧、舞剧、连环画、雕塑、电影等多种艺术形式,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重要作品。这部作品曾让酝酿《丰乳肥臀》的莫言一时怔住,评论人宗城认为《白鹿原》可能是当代中国最好的一部家族史小说,也由此树立起了属于陈忠实的文学王国。在《白鹿原》这篇巨作中,陈忠实不再束手束脚,放开胆子向诸多他所怀疑的、所欲打破的旧物发起进攻。《白鹿原》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是绝对崇高,或者被符号化、特质化的,活着是他们最大的立场。
平静的一天,陈忠实生活在乡下的祖屋。就在这一天,他收到一封薄薄的信件,来自《人民文学》,信件交接那刻,他难掩激动,因为经验告诉他,厚厚的信件,代表原稿被退回,而眼前这封信,是希望的可能!
1992年,《白鹿原》初刊于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当代》杂志,1993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白鹿原》单行本。尔后,这部沉甸甸的小说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大江南北。
莫言依然记得他初次阅读《白鹿原》的心情。那会儿,他正在酝酿他的下一部长篇力作《丰乳肥臀》,这部令莫言倾注心力,又惹了不少麻烦的小说,承载了莫言的文学野心。站在寻根文学的脊背上,手执魔幻现实主义之剑,莫言这位文学骑士,要义无反顾颠覆传统历史语言,将一个个崇高符号还原为的本位,他深知家族史小说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曹雪芹的《红楼梦》、鲁迅的《狂人日记》、巴金的《家》,乃至同期的《平凡的世界》、《妻妾成》,莫言也想创作一部了不起的家族史小说。但当他读到《白鹿原》,他怔住了。
《白鹿原》可能是当代中国,最好的一部家族史小说,它也完全有资格,在文学史树立起属于自己的丰碑。莫言在家族史小说上的野望,陈忠实,这个来自陕西的,早先甚至挤不进一流作家的汉人,先于他完成了大半,甚至,陈忠实借此构筑了自己的文学王国。一如高密之于莫言、鲁镇之于鲁迅、但泽之于君特·格拉斯。
无论有意与否,《白鹿原》的出现,都是反思文学与寻根文学从12的巨大补充,在《白鹿原》中,你会发现,历史也许未必是螺旋上升的,它可能毫无规律,人也许根本不会因为悲剧而避免悲剧,我们也未必比古人更加精明。白、鹿两家争斗不休,到头来却仿佛仍像西西弗斯般陷入生活的瓶颈,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孝子为匪,亲翁杀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大革命,日寇入侵,三年内战,白鹿原的土地上,冤冤相报,代代不已,看似时代剧变、家族更迭,本质却依然如往昔。
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白鹿原》开篇这句话,拥有让人过目不忘的魔法,人物、情节、时间的重新整合,在简短的概括中充满张力,像是浩瀚的海洋连通陆地的小塘清水,读者借此游入,渐渐地,陈忠实那汪洋恣肆的语言海洋,尽收观光者眼底。
在《白鹿原》这篇巨作中,陈忠实不再束手束脚,他终于放开胆子,向诸多他所怀疑的、所欲打破的旧物发起进攻。一个出的小说家,首先要敢于书写善与恶、好与坏之间广阔的灰地带,一如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司汤达的《红与黑》;同时,他要不被任何标榜崇高的符号束缚,要将一个个人还原为,无论是母亲、父亲、革命家、道士、军人、
小偷,首先,他们都是生而为人;再者,他要敢于动用自己所有可挖掘的生活经验,并将其提炼入自己的文学王国。《白鹿原》体现了陈忠实作为优秀小说家的这三个特质。
菲茨杰拉德能将盖茨比浮华的生活描绘地仿佛身临其境,就在于他本人就一度沉浸于盖茨比式的生活;贾平凹的《秦腔》充满地域特,融秦腔戏曲于文本,因为他打小就熏染在那般情境中;陈忠实能将关中大地百年沧桑娓娓道来,也源于他漫漫人生路的经验积淀。翻开《白鹿原》这本小说,我们会发现,几乎没有一个主要人物是绝对崇高,或者被符号化、特质化的,即便是仁义大度的白嘉轩,也能手段恶毒,也有着法海形象的一面。白嘉轩、鹿子霖、白孝文、黑娃、田小娥等,他们都游走在善恶好坏间的灰地带,他们都被各自的欲望牵引着,他们的首要本分都是顽强地活着。一出出人世间的悲喜剧,由此铺陈开。故而,你很难对书中人物进行道德审判,或者圈定他们何种信仰、何种立场,活着可能就是他们最大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