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乃一位“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弃妇”
《红楼梦》中史湘云的图谶和判词为:“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红楼梦散曲•乐中悲》云:“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图谶、判词和《红楼梦散曲•乐中悲》的共同点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何意?着眼点在“高唐”。“高唐” 者,“高唐”文化也,亦即三峡巫山文化,其代表乃宋玉《高唐赋》和《神女赋》。
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是在内容上相互衔接的姊妹篇,两篇赋都是写楚王与巫山神女梦中相会的爱情故事,但两篇赋的神女形象差别很大。红楼梦史湘云
《高唐赋》中的神女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她自由奔放、大胆追求爱情的举动,所谓“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这是一片赤裸裸的原始激情和欲望的自然流露,是未曾受到任何封建礼教和伦理道德束缚的人性的直接张扬。这种随意放任的性关系并非宋玉的凭空想像,而是原始初民爱情生活的真实反映,是对于原
始时代“自由”婚姻的朦胧回忆。就是说,在原始社会的特定发展阶段上,确实存在着无限制的随意婚姻和自由放任的性关系。并且,原始社会结束后,这种状况还有延续。不要说更远,即使是到了一夫一妻制已经建立起来,配偶关系相对稳定的原始社会末期和奴隶制社会初期,受传统习俗的影响,性关系还是相当自由和放任的,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旧时性交关系的相对自由,绝没有随着对偶婚制或者甚至个体婚制的胜利而消失。”至于在某些特定的时期,如一些重大的节日,性关系更是随意而放任。古罗马的沙特恩节要举行众性的盛宴和狂欢,同时“盛行性关系的自由”,沙特恩节因而也就成为纵情欢乐的代名词。中国古代也是如此,《周礼•地官•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凡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郑玄注:“阴讼,争中冓之事以触法者。”从“令会男女”、“奔者不禁”甚至有因婚媾而争讼的情况,说明当时的性关系也是相当自由的。《周礼》所记反映的大约是商周时代的事,是传统习俗的延续和发展,由此不难想像神话产生的原始时代性关系的更大自由和放任。从这个角度来看巫山神女“愿荐枕席”,主动寻求匹偶交欢的举动就很好理解了:既不是反常,也不是“淫惑”,而是她那个时代(即神话时代)的十分正常而普遍的行为。
巫山神女神话特征的另一个重要表现是她的神奇变化:“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山神女没有通过任何中间环节,即直接变为朝云和行雨,是非常神奇的。这种情况根本无法通过经验和理智去解释,而只能通过神话的逻辑——变形法则——去说明。在原始人
看来,“在不同的生命领域之间绝没有特别的差异。没有什么东西具有一种限定不变的静止状态:由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形,一切事物都可以转化为一切事物。如果神话世界有什么典型特点和突出特征的话,如果它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则的话,那就是这种变形的法则。”原始初民的想像正是由于轻而易举地越过决定事物性质的界限而显得丰富和大胆。
以上两个方面即追求爱情的方式和神奇变化,充分说明《高唐赋》中的神女是一个具有明显原始神话特征的神话式人物,一个地地道道的女神。
而《神女赋》中的神女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这是一个服饰华美、容貌姣丽、举止端庄、神态娴静的女性。宋玉除了强调她的光彩照人的外貌之外,更强调她的内在的精神和气质,主要突出了两个方面:一是温柔和顺,安闲自得,骨法奇美,适于侍奉君上;一是贞谅清洁,意态高远,以礼自持,凛然难犯。可以看出,以上两个方面无论哪个方面都与原始神话中的女神格格不入,她完全属于另一个时代。
《高唐赋》的巫山神女和《神女赋》不是一个形象。《高唐赋》的主题思想可以概括如下:根据传统的宗教神话观念,宋玉在赋文中鼓励襄王往会神女,与神女交欢,希望借此达到政治清明、民族振兴、国家富强以及个人身心强健、延年益寿的目的。同时,由衷赞美山河大地的宏伟壮丽和欣欣向荣的美好景象,赞美由神女所化的云雨给世界带来的生机和活力。可以看出,《高唐赋》的立意完全建
立在传统的宗教神话观念基础上,是按照古老神话的文化观念意蕴展开铺写的,因此,全文都以交媾致雨并促进丰收、富足和强盛的观念为统摄。也正是因为如此,从文中对于山河大地和云雨的由衷赞美,依稀可以看到原始的自然崇拜观念的踪影。这样理解《高唐赋》的主题思想,使序和正文有机结合起来,从根本上避免了其他各种说法导致的“两回事”的缺欠,并可以从神话故事本身得到进一步的印证:《渚宫旧事》之三引《襄阳耆旧传》写怀王游高唐梦神女与之交欢,神女临别时说:“妾处之,尚莫可言之。今遇君之灵,幸妾之搴。将抚君苗裔,藩乎江汉之间。”原文可能有脱误,大致意思是:“蒙你不弃我的陋质,爱幸于我,我将保佑你的子孙使他们世世代代藩昌于江水和汉水之间。”神话故事本身就说明与神女交欢即可受到神女的保佑,使人口繁衍,民族兴旺。这对于理解《高唐赋》的主题思想很有启发。
回到史湘云图谶、判词和《红楼梦散曲•乐中悲》上来。
“几缕飞云,一湾逝水”,“湘江水逝楚云飞”,“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都是在说巫山云飞散了,巫山雨水流逝了,干涸了。这明显伏史湘云夫妻生活中止了,她成了“弃妇”了。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文本写道:
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或写字,或弹琴下棋,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
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贾宝玉一方面是敢于蔑视封建礼教的大胆的叛逆者,一方面又是过惯了封建地主阶级吃喝玩乐的寄生
生活的公子哥儿。当他初进大观园暂时地感到“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的时候,他更多地是一个“富贵闲人”。《四时即事》诗即是他这一面生活的自我写照。但大观园不是世外桃源,它同样存在着污秽、眼泪、挣扎和反抗。当宝玉领略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时候,他就不能再悠然闲适下去;于是,愤懑、痛苦、绝望,终至以“悬崖撒手”来抹去他身上的粉渍脂痕。《四时即事》诗所代表的那种生活,是贾宝玉那样的人所经历的道路中必然会有的一个过程,用他自己作诗来加以概括,是情节结构上的省笔。
但是,《四时即事》又都有其隐义。
下面,让我们来揭示一下“冬夜即事”的隐义。
诗中,“梅魂竹梦”隐寓妙玉、黛玉均已si亡。因为在诗中,“魂”、“梦”两字,实际上是si亡的代名词,换句话说,是一种比较含蓄、比较委婉的说法。我们知道,梅与妙玉有着不解之缘,五十回,宝玉访妙玉,乞红梅,还专门为此写了一首诗。而竹与黛玉关系之密切,根本就不用细说了,因此,“梅魂竹梦”实寓义妙玉、黛玉已si亡。
“锦罽鹴衾睡未成”,隐义又是什么呢?是隐宝玉“睡未成”、“鹴衾”即今羽绒被,而“鹴”(双),乃大雁,此正是宝玉之象征!(二十八回末,黛玉调笑宝玉为“呆雁”。宝钗失去宝玉后,痛心疾首。我们看宝钗“忆菊”诗:“念念心随归雁远”;而七十回宝钗放风筝,竟然是“一连七个大雁”,由此可见,宝玉是雁,
千真万确。)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不用说,此“鹤”,正是湘云,因为“鹤”是湘云的象征。而“梨花满地”,实乃雪花满地,“梨”实谐“离”,“莺”乃宝钗之婢,此处正可代指宝钗。“不闻莺”点出宝钗此时早已不在宝玉身边,而湘云已成宝玉之妻。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查“翠袖”,典出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蒲,日暮倚修竹”。我们对“佳人”全诗细味,不难发现,此“佳人”的命运与湘云是极其相似的。“佳人”出身高门府弟,但生不逢时,连官居高位却惨si乱军的兄弟的尸首也无法收葬,她后又被轻薄的夫婿所遗弃。面对种种不幸,她没有被压例,更没有向命运屈服,而是独向深山与草木为邻,自食其力。天寒日暮之际,倚修竹而临风。一句话,命运是悲惨的,而情操是高洁的。这是一个完整的、美好的“佳人”形象。我们看湘云,“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面对大不幸,她“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雪芹对湘云的偏爱,溢于言表。
在雪芹的笔下,湘云还将与落魄后的宝玉一起“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
话得从头说起。史湘云还是娃娃时,其叔婶即贾母娘家侄儿侄媳妇曾提过婚,将湘云许给宝玉,贾母沒有应允。后来,其叔婶只好另选高门了,女婿便是“王孙公子”卫若兰。——卫若兰这位《红楼梦》中的人物,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仅在秦氏出殡时出现了一次,书中点明他的身份是“王孙公子”。他之所
以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是由于脂批的特意提及。第三十一回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第三十二回文本写道:“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这分明是说史湘云订婚了。《红楼梦散曲•乐中悲》中“厮配得才貌仙郎”,系指史湘云许配给了卫若兰。“卫若兰”者,伪若兰也,假兰也。史湘云原本以为卫若兰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与之婚配可以“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沒想到“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婚后不久便被薄情寡义的夫婿——“伪若兰”所遗弃,成了“弃妇”。有谁信:“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是对的,就应像《佳人》中的那位“弃妇” 一样!
我们再联系上面一句诗,“松影一庭惟见鹤”,此“翠袖”指湘云,难道还有疑问么?(“佳人”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黛玉的影子。黛玉早在宝婚成婚前的春未就si了。“春夜即事”中,“眼前春梦中人”,正暗点黛玉si后,宝玉对她的深切的怀念,而“拥衾不耐笑言频”,更直接与十九回“静日玉生香”相勾连,令宝玉抚今追惜,伤心欲绝。)
“湘云诗怀冷”,宝玉“酒力轻”,成婚之际,心绪不宁,究竟所为何事?答案在最末一句:“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收时烹”。我们知道,四十一回,有贾宝玉品茶栊翠庵之情节,妙玉的清高孤傲,喜洁成癖,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另外,她对宝玉还情有独钟,将自己日常喝茶的绿玉斗给宝玉用。然
而,在宝湘成婚之际,她却不幸去世了,——为了心爱的人,为了宝湘姻缘。
宝湘,——特别是宝玉,目睹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岂能不伤悲?更何况,黛玉早逝,宝钗凄苦,一并搅在其间,宝玉能不心诸不宁、感慨万千么?宝玉、湘云如此心境,岂能安稳入睡,共度新婚之夜?!(“冬夜即事”中“鹴衾”谐“双庆”之意,绝无问题。)
需要刻意说明的是,杜甫的《佳人》是写一个在战乱时被遗弃的女子的不幸遭遇。“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以写景作结,画出佳人的孤高和绝世而立,画外有意,象外有情。在体态美中,透露着意态美。这种美,不只是一种女性美,也是古代士大夫追求的一种理想美。诗句暗示读者,这位时乖命蹇的女子,就像那经寒不凋的翠柏、挺拔劲节的绿竹,有着高洁的情操。诗的最后两句,为后人激赏,妙在对美人容貌不着一字形容,仅凭“翠袖”“修竹”这一对泽清新而寓有兴寄的意象,与天寒日暮的山中环境相融合,便传神地画出佳人不胜清寒、孤寂无依的幽姿高致。
以弃妇为题材的古典诗文不乏佳作,如《诗经•卫风》中的《氓》,汉乐府里的《上山采蘼芜》等,而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写被废弃的陈皇后。其中“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娱”两句,正是杜甫《佳人》诗题的来源。
杜甫很少写专咏美人的诗歌,《佳人》却以其格调之高而成为咏美人的名篇。山中清泉见其品质之清,侍婢卖珠见其生计之贫,牵萝补屋见其隐居之志,摘花不戴见其朴素无华,采柏盈掬见其情操贞
洁,日暮倚竹见其清高寂寞。诗人以纯客观叙述方法,兼采夹叙夹议和形象比喻等手法,描述了一个在战乱时期被遗弃的上层社会妇女所遭的不幸,并在逆境中揭示她的高尚情操,从而使这个人物形象更加丰满。
《红楼梦》的作者在小说中写史湘云这位“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弃妇”,其立场、观点和方法同杜甫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