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一粒金丹天上得三年故主世间生
憺漪子曰:金丹起死,自是极寻常事,然在《西游》则为仅见。作者之意,不过借乌鸡王以显金丹神妙,虽三年眢井之游魂,尚然入口即活,况其他乎?或疑世人之贵,未必尽如国王;即如国王,未必便遇魔;即遇魔,未必便死;即死,未必三年;则金丹似犹属可有可无之物。然吾谓世人纵贵,不过如国王;纵如国王,未必不遇魔;纵不遇魔,未必不死。国王之死,幸遇行者,而三年复生;世人之死,不遇行者,恐千劫沉沦,未可知也。则与其乞金丹于死后,何如炼金丹于生前?金丹人人自有,人人可炼,岂必真求之离恨天兜率宫哉!如必待离恨天兜率宫而后有金丹,则函关紫气而后,不应有龙沙八百矣。
又曰:此处忽然放出两唐僧,便已暗伏五十八回二心一案。只此魔亦殊无志气,有国王则假国王,有唐僧则假唐僧,而究竟不能掩文殊照妖镜里之原身。然则假亦何益哉?
话说那孙大圣头痛难禁,哀告道:“师父,莫念,莫念,等我医罢!”长老问怎么医,行者道:“只除到阴司,问阎王讨了他魂灵来。”八戒道:“师父莫信他。他原说不用过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方见手段哩!”那长老信邪风,又念《紧箍儿咒》,慌得行者满口应承。八戒道:“师父莫要住,只管念。”行者骂道:“你这呆孽畜,撺掇师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晓得捉弄我,不晓得我也会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师父,莫念,莫念,待老孙阳世间医罢!”三藏道:“阳世间怎么医?”行者道:“我如今去寻着太上老君,求得他一粒九转还魂丹来,管取救活他也。”
三藏大喜道:“就去快来。”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时候罢了,没到回来,天好明了。只是这个人睡在这里,冷冷淡淡,不像模样,须得举哀人看着他哭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讲,一定是要我哭了。哥哥你自去,我自哭便了。”行者道:“你且哭个样子我看看。”那呆子当真眼泪汪汪的哭将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数黄道黑,真个像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伤情之处,长老也泪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样哀痛,再不许住声。若略住住声儿,定打二十个孤拐。”八戒道:“你去,你去,我这一哭动头,有两日哭哩。”如此哭法,不减包胥秦庭。
当时行者急纵觔斗云,入南天门里,径来到三十三天离恨天兜率宫中,只见那太上老君正在丹房中炼丹哩。他见行者到来,即分付看丹的童儿各要仔细,偷
丹的贼又来也。行者作礼笑道:“老官儿,我如今不干那样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不保唐僧往西天,却潜入吾宫怎的?”行者将乌鸡国王之事说了一遍道:“我如今特来参谒,万望把九转还魂丹借得百十丸儿,与我老孙答救他也。”老君道:“这猴子乱说甚么百十丸,当饭吃哩!没有,没有,去,去,去。”大圣拽转步往前就走。妙。老君寻思道:“不好,不好!这猴子惫懒,他说去就去,只恐怕溜进来偷。”即赶上叫住道:“你回来。我把这还魂丹送你一丸去罢!”
行者接着,才辞了老祖,径回寺中,只听得八戒还哭哩。忽近前,叫声:“师父。”三藏喜道:“悟空来了,可有丹药?”悟空道:“有,有。”叫八戒道:“兄弟,如今用不着你了。你揩揩眼泪,别处哭去。”叫
沙和尚取些水来,行者口中吐出金丹,安在那国王唇里,扳开牙齿,用一口清水,把金丹冲灌下肚。有一个时辰,只听得肚里呼呼乱响,只是身体不能转移。三藏道:“这久死之尸,元气尽绝,得个人度他一口气便好。”八戒上前就要度气,三藏扯住道:“使不得!还叫悟空来。”原来那八戒自幼儿伤生吃人,是一口浊气。惟行者自小修持,餐松吃桃,是一口清气。气之清浊,便分人之生死,所关者岂小哉!这大圣上前,把个雷公嘴噙着那国王口唇,呼的一口气,吹入咽喉,度下重楼,转明堂径至丹田,从涌泉倒返泥垣宫,呼的一声响喨,那君王气聚神归,叙得有伦有脊,周天火候不过如此。便翻身轮拳曲足,叫声“师父”,双膝跪下道:“记得前夜鬼魂来拜谒,谁知今早返阳神。”三藏慌忙搀起请坐。
那寺里僧人,正整顿早斋来献,忽见那个水衣皇帝,水衣皇帝可对金甲将军。个个惊疑。行者跳出来道:“这本是乌鸡国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孙昨夜救活。如今要进城去辨明邪正。若有斋快拿来,等我们吃了走路。”众僧随即奉献汤水斋供。大家吃罢,行者教那国王,将身上袍带冠履,尽皆脱下,问僧官取了两领布直裰,一条黄丝绦,一双旧僧鞋,与他换了。行者笑道:“陛下,着你那般打扮,跟我们走,可亏你么?”那国王跪下道:“师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我情愿执鞭坠镫,伏侍老爷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西天去。只待进城,捉了妖精,你还做你的皇帝,我们还取我们的经。”一齐上路同行。
那寺里五百僧人,齐齐整整,安排吹打远送。行者道:“和尚们快不要如此,恐怕泄漏事机,反为不美。
回去,回去,只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带整顿干净,或是
今晚明早,送进城来,我讨些赏赐谢你。”众僧依命各回讫。正是:西方有诀好寻真,金木和同却炼神。
丹母空怀懞憧梦,婴儿长恨赘疣身。
必须井底求原主,还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
师徒们在路上那消半日,早到了乌鸡国城外。只见街市上人物齐整,风光闹热。早又见凤阁龙楼,十分壮丽。行者请三藏下马,引五众同至朝门,与阁门大使说了来意,道:“今到此倒换关文,烦大人转达,不误善果。”那黄门官急入启奏,那魔王即令传宣。五众径来到金銮殿下。又见那两班文武,威严端肃。
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阶前,挺身不动。那众官无不悚惧道:“这和尚十分村愚!怎么见我王不下拜,好大胆无礼。”说不了,只听得那魔王开口问道:“那和尚是那方来的?”行者昂然答道:“我是东土大唐奉钦差往西天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经者。今到此方,特来倒换通关文牒。”那魔王教取上关文,看了道:“那和尚,你起初一个人离东土,前后又收了四众。那三个徒弟也罢了,这道人踪迹可疑,他是何
方人氏,叫甚名字?有度牒是无度牒?拿他上来取供。”唬得那国王战战兢兢。行者捻他一把,趋步上前,对怪物厉声叫道:“陛下,这老道又聋又哑。他的起落根本,我尽知之,待我替他供罢!”魔王道:“趁早实实供来,免得取罪。”行者道:
供状行童年老迈,痴聋瘖痖家私坏。
祖居原是此间人,五载之前遭破败。
天无雨,民干坏,钟南忽降全真怪。
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
推下花园深井中,阴侵龙位今三载。
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转法界。
要向金銮辨假真,扶王灭怪安朝代。
妙甚!与前对太子都是单刀直入之法。
那魔王在殿上闻得这一篇言语,唬得他心头撞小鹿,面上起红云,急抽身向一个镇殿将军腰里掣了一
口宝刀,就驾云头望空而去。气得沙和尚爆躁如雷,猪八戒高声喊叫,埋怨行者:“这急猴子,你就慢说些儿,却不稳住了他。如今他西游记第三回
驾云逃走,却往何处追寻?”行者笑道:“兄弟们且莫乱嚷。你等一面叫太子下来拜父,嫔后出来拜夫,多官前来拜君,大家认了旧主人。待我去拿妖怪。”沙僧等即如命而行。
行者急跳在九霄空里,睁眼四望,只见那魔王逃了性命,径往东北上走哩。行者赶上喝道:“那怪物那里去,老孙来了!”那魔王急回头,提宝刀高叫道:“孙行者,你好惫赖!我占别人的帝位,与你何干,你怎么来管闲事。”行者呵呵笑道:“大胆的泼怪,皇帝又许你做的?不要走,吃我一棒!”那魔王缠宝刀劈面相还。
他两个战经数合,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头复跳入城里,闯在白玉阶两班文武丛中,摇身一变,即变得与唐三藏一般模样,如此鬼技丑甚。并立在阶前。这大圣赶上,就欲举棒来打那怪。三藏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个唐僧,却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样两个唐僧,实难辨认。只得停手,叫八戒、沙僧问道:“你们晓得那一个是怪,那一个是师父?”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我们瞥瞥眼就见两个师父,也不知谁真谁假。”行者闻言,捻诀念咒、叫那护法诸神道:“老孙至此降妖,妖魔变作我师父,实难辨认。汝等暗中知会,请师父上殿,让我擒魔。”原来那妖怪善腾云雾,听得行者言语,急撒手跳上金銮殿。这行者举起棒望唐僧就打,多亏众神架住道:“大圣,那怪会腾云,先上殿去了。”行者赶上殿,他又跳将下来扯住唐僧,在人丛里混了一混,依然难认。
行者心中焦躁,只见那八戒在旁冷笑,行者大怒道:“你这呆子,怎的这般欢喜?”八戒笑道:“哥哥,说我呆,你比我又呆哩!师父既然难辨,你何不忍些头疼,叫我师父念念那话儿,我与沙僧各搀一个,但念着你头不疼,必是妖怪,有何难也?”行者道:“正是,正是,师父你念念看。”真个那唐僧就念起来,行者即便头疼。那魔王口里乱哼,行者全然不觉。八戒道:“这一定是妖怪了!”他放了手,举钯就筑。你看那魔王纵身跳起,踏着云头便走。八戒、沙僧俱赶到空中,使钯杖左右夹攻。行者想道:“我要再去,当面打他,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跳高些,与他个捣蒜打,结果了他罢!”
这大圣纵祥光起在九霄,正要下个切手,只见那东北上一朵彩云里面,厉声叫道:“孙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头看处,原来是文殊菩萨,急收棒上前施礼道:“菩萨,那里去?”文殊道:“我来替你收这个妖怪的。”即向袖中取出照妖
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到镜子里看处,那魔王生得好不凶恶。行者道:“菩萨,这是你坐下的一个青毛狮子,却怎么走将来成精?”菩萨道:“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来的。当初这乌鸡国王,好善斋僧,佛差我来度他。我因变做一个凡僧,问他化些斋供,故意将几句言语相难。他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曾浸了我三日三夜。如来故遣此怪,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我三日水灾之恨。事之所无,理之所有。一段小因果,可补梵典之阙。今得汝等来此,成了功绩。”行者道:“你虽报了私仇,但只点污了三宫娘娘的身体,坏了多少纲常伦理。”菩萨道:“点污他不得,他是个骟了的狮子。”八戒闻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这妖精真个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了。”行者道:“既
如此,收了去罢!”那菩萨喝道:“畜生,还不皈正,更待何时?”那魔王才现了原身。菩萨放莲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径转五台山而去。毕竟不知那唐僧怎的出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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