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观音慈善缚红孩
憺漪子曰:行者既不能胜妖,而龙王之水又不能灭火,此时纵使子牙运筹,留侯借箸,亦惟有请南海大士一着矣。观大士之来,将满贮海水而行,读者必且谓此第三番交战,不知行者如何鏖兵,红孩又如何放火。正当熏天灼地之时,而大士以一瓶之海水扑灭之,方大快壁上观者之心眼。此人人意中事,若使庸才操笔,我知其必出于此无疑矣。而此传之妙,妙在于不鏖兵,不放火,亦不用海水灭火,只将倾于山上,“迷”字写于掌中,使此妖忘其为火,并忘其为战,自然而然,不动声,拱手而入法门、受戒行,西来大意,已了了无余矣。此之谓好文字,此之谓大手笔。
又曰:行者变牛魔一段,欣然自以为得意。夫进叔为父,其尊几何?而变圣为魔,所损多矣!彼自以为上风,吾恐正是下稍头耳。
又曰:他处行者请大士,不过一请便行。而此处独添出乌龟驼瓶,莲瓣渡海,及龙女、一毛诸问答,闲闲铺叙,若与正文无关,不知此正与红孩儿作衬贴耳。画家有云:“芳草落花如锦地。”若无落花以间芳草,安得成锦地耶?
话说那六健将出门,径往西南上走。行者想道:“他要请老大王吃我师父,老大王断是牛魔王。我老孙当年与他情投意合,如今我归正道,他还是邪魔。只此二语,便凛然有人兽之分。虽则久别,还记得他模样,且等老孙变作牛魔王,哄他一哄,看是何如?”好行者,展开翅飞向前边,离小妖有数里远近,摇身
一变变作个牛魔王,拔下几根毫毛变作几个小妖,在那山凹里,驾鹰搭弩,充作打围的样子等候着。
那六健将正行时,忽然看见牛魔王坐在中间,慌得兴烘掀、掀烘兴扑的跪下道:“老大王爷爷在这里也。”那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也就一同跪倒,磕头道:“爷爷!小的们是圣婴大王处差来的,请老大王爷爷去吃唐僧肉,寿延千纪哩。”行者道:“孩儿们起来,同我回家去,换了衣服来也。”小妖叩头道:“望爷爷方便,不消回府,就此请行罢。”行者笑道:“好乖儿女。也罢,也罢,向前开路,我和你去来。”六怪抖擞精神,向前喝道,大圣随后而来。
不多时早到了。快如风、急如火撞进洞里,报大王:“老大王爷爷来了。”妖王欢喜道:“你们却中用,这等来的快。”即叫各路头目,摆队伍,开旗鼓迎接。这行者昂昂烈烈,挺着胸脯,拽开大步,径入门里,坐在南面当中。那妖王朝上
跪下道:“父王,孩儿拜见。”行者道:“孩儿免礼。”妖王四大拜拜毕,立于下手。行者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妖王躬身道:“孩儿不才,昨日获得个东土大唐和尚。他是个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寿延千纪。愚男不敢自食,特请父王同享。”行者闻言,打了个失惊道:“我儿,是那个唐僧?”妖王道:“是往西天取经的唐僧。”行者道:“可是孙行者的师父么?”妖王道:“正是。”行者摆手摇头道:“莫惹他,莫惹他,那个孙行者,我贤郎你不曾会他?他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曾大闹天宫,玉皇差十万天兵,也不曾捉得他,你怎么敢吃他师父!快早送出去还他,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听得吃
了他师父,他也不来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搠个窟窿,连山都掬了去。我儿,弄得你何处安身,教我倚靠何人养老?”
妖王道:“父王说那里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孙行者曾与孩儿交战两番,也只如此,不见甚么高作。头一次是孩儿吐出三昧真火,把他烧败了一阵。第二次他请龙王助雨,又不能灭得我真火,被我烧了一个小发昏。今早又来吆喝,我传令教拿,他慌得把包袱都丢下走了。却才请父王来看看唐僧活像,好蒸与你吃。”行者笑道:“我贤郎呵,你只知有三昧火赢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哩!”妖王道:“凭他怎么变化,我也认得,谅他决不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儿,你虽然认得他,他却不变大的,如狼犺大象,恐进不得你门,他若变作小的,如苍蝇、蚊子、蜜蜂、蝴蝶等项,又会变我模样,你却那里认得?”妖王道:“父王勿虑,他就是铁胆铜心,料想不敢近我。”
行者道:“既如此说,贤郎甚有手段,敌得他过,方来请我吃唐僧的肉,奈何我今日还不吃哩。”妖王道:“如何不吃?”行者道:“我近来年老,你母亲常劝我作些善事。我想无甚作善,且持些斋戒。”妖王道:“不知父王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也不是长斋,也不是月斋,唤做雷斋,每月只该四日。”妖王问:“是那四日?”行者道:“三辛逢初六。今朝是辛酉日,一则当斋,二来酉不会客。且等明日,我去亲自刷洗,蒸他同享罢。”那妖王闻言想道:“我父王平日吃人为生,今活勾有一千余岁,吃人为生却活一千余岁,何怪盗跖之寿考令终也。怎么又吃起斋来了?想当初作恶多端,这三四日斋戒,那里就积得过来。此言可疑,可疑。”即抽身走出,叫六健将来问:“你们老大王是那里请来的?”小妖道:“是
路上请来的。”妖王道:“我说你们来的快,不曾到家么?”小妖道:“是不
曾到家。”妖王道:“不好了!着了假也,这不是老大王。”小妖一齐跪下道:“大王,自己父亲也认不得?”好警醒。妖王道:“观其形容动静都像,只是言语不像。只怕着了他假。你们都要准备器械,待我再去问他。假若言语不对,只听我哏的一声,就一齐下手。”众妖各领命讫。
这妖王复转身到里面,对行者又拜。行者道:“孩儿,家无常礼,不须拜,但有话只管说来。”妖王伏于地下道:“愚男一则请来奉献唐僧之肉,二来有句话儿上请。我前日逢着天师张道陵先生,他见孩儿生得五官周正,三停平等,他问我是几年月日时出世,儿因年幼记得不真。先生子平精熟,要与我推看五星。今请父王,正欲问此,倘或下次相会,也好烦他推算。”行者闻言,暗笑道:“好妖怪呀!凭他问我甚么家长礼短的话,我也好信口捏脓答他。他如今问我生年月日,我却怎么知道。”好猴王巍巍端坐中间,全无一些惧,面上反喜盈盈的道:“贤郎请起。我因年老,有事不遂心怀,把你生时偶然忘了。且等明日回家,问你母亲便知。”妖王道:“父王把我八个字时常不离口,说我有同天不老之寿,怎么一旦忘了?岂有此理,必是假的。”哏的一声,妖刀簇拥,望行者没头没脸的上来。这大圣使棒架住,现出本相,对妖精道:“贤郎,你却没理,那里儿子好打爷的?”那妖王满面羞惭。
行者化金光,走出他的洞门,掮着铁棒,笑呵呵过涧而来。沙僧听见,急出林迎着道:“哥阿,去了这半日,如何这等喜笑,想救出师父来也?”行者说:“虽不曾救得师父,老孙却得个上风来了。”沙僧道:
“甚么上风?”行者将适才之事说了一遍。沙僧道:“哥阿,你便得了个上风,恐师父性命难保。”行者道:“不须虑,等我去请菩萨来。”沙僧道:“你还腰疼哩!”行者道:“我不疼了。”即纵觔斗云径投南海,直至落伽崖上,见了菩萨,倒身下拜。菩萨道:“悟空,你来此何干?”行者将红孩儿之事说了一遍。菩萨道:“既是他三昧火神通广大,怎么不来请我?”行者道:“本欲来的,只是弟子被烟熏坏了,不能驾云,却教猪弟来请菩萨。”菩萨道:“悟能不曾来呀!”行者道:“正是。未曾得到宝山,被那妖精假变做菩萨模样,把八戒又赚入洞中去了。”菩萨听说,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将手中宝珠往海心里扑的一掼,吾道一以掼之。唬得那行者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萨火性不退,想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就把掼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件大人事?”
说不了,只见那海当中翻波跳浪,钻出一个乌龟来。那龟驼着,爬上崖来,对菩萨点头二十四点,权为二十四拜。行者见了,暗笑道:“原来是管瓶的。想是不见瓶,就问他要。”菩萨道:“悟空,你说甚么?”行者道:“没说甚么。”菩萨教拿上瓶来,这行者即去拿瓶。咦,莫想动得分毫?行者上前跪下道:“菩萨,弟子拿不动。”菩萨道:“你这猴头,只会说嘴,瓶儿也拿不动?你不知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抛下海去,这一时间共收了一海水在里面。你那里有架海的力量,所以拿不动也。”行者合掌道:“是弟子不知。”那菩萨走上前,将右手轻轻的提起,托在左手掌上。只见那龟点点头,钻下水去了。行者道:“原来是个养家看瓶的夯货。”
西游记第三回菩萨坐定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比那龙王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去,你却
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专会骗人,你见这龙女貌美,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里来寻你?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当。”行者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身上,那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可以作当。只有头上这个箍儿,是个金的,我情愿将此为当,你念个《松箍儿咒》,将此除去罢。”菩萨道:“你好自在呵!我也不要你别的东西,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罢。”行者道:“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与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了,将来何以救命?”菩萨骂道:“你这猴子,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舍。”行者笑道:“菩萨,你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难罢!”那菩萨才欣然出了潮音仙洞,菩萨此日出行,一定宜进人口。叫悟空先过海去。行者磕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觔斗云呵,掀身露体,恐得罪菩萨。”菩萨即着善财龙女去莲花池里,擘一瓣莲花,放在水上,叫行者上去。行者道:“菩萨,这花瓣儿如何载得我起?”菩萨道:“你且上去看。”行者只得往上跳,果然先见轻小,到上面比海船还大三分。行者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菩萨道:“既载得,如何不过去?”行者道:“又没个篙、桨、篷、桅,怎生得过?”菩萨道:“不用。”只把他一口气吹开,早过了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却脚躧实地,笑道:“这菩萨卖弄神通,把老孙这等呼来喝去,全不费力。”
那菩萨纵祥云离了普陀岩,分付惠岸:“你上界去,见你父王,问他借那三十六把天罡刀来一用。”惠岸领命而去,须臾回转,将刀捧与菩萨。菩萨接在手
中抛将去,念个咒语,只见那刀化作一座千叶莲台。菩萨纵身上去,端坐在中间。却才都驾云前进,
白鹦哥展翅前飞,孙大圣与惠岸随后。顷刻间,已到了号山。菩萨住下祥云,念一声“唵”字咒语,只见那本山土地众神,都到菩萨宝莲座下磕头。菩萨道:“汝等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魔王,要与我把这团围打扫干净,三百里内不许一个生灵在地。”众神遵依而去。须臾来回复讫。菩萨遂把扳倒,唿喇喇倾出水来,就如雷响一般。大圣见了,暗中赞叹不已。菩萨叫:“悟空,伸手过来。”行者即将左手伸出。菩萨拔杨柳枝,蘸甘露,把他手心里写一个“迷”字。教他捏着拳头,快去与那妖精索战,许败不许胜,“引将来到我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
行者领命,径来洞口叫门。小妖又进去通报。妖王道:“关了门,莫采他!”行者叫道:“好儿子,把老子赶在门外,还不开门!”小妖又报道:“孙行者骂出那话儿来了!”妖王只教莫采他。行者大怒,举铁棒将门打破。妖王见说,急纵身跳将出去,挺长对行者骂道:“这猴子老大不识起倒,你打破我大门,该个甚么罪名?”行者道:“我儿,你赶老子出门,该个甚么罪名?”那妖大怒,绰长劈胸便刺;这行者举棒相还。斗经四五个回合,行者拖着棒败将下来。那妖立住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儿子,天看着你哩,你来!”那妖闻言嗔怒,喝一声赶到面前,挺又刺。这行者再战几合,一面走,一面放了拳头。那妖王着了迷乱,只管追赶。
不一时,已望见菩萨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如今赶至南海观音菩萨处,还不回去?”那妖不信,只管赶来。行者将身一覜,藏在菩萨的神光影里。这妖近前睁眼,对菩萨道:“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不答应。妖王拈转长,又喝问一声,菩萨又不答应。妖精望菩萨劈心刺一来,菩萨
化道金光,径走上九霄空内。行者与木叉俱在空中,并肩同看。只见那妖呵呵冷笑道:“泼猴头,错认了我也!几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甚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搠得无形无影,又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好妖精,他也学菩萨,盘手盘脚的坐在当中。
菩萨将杨柳枝往下指定,叫一声“退”,只见那莲台花彩俱无,祥光尽散,原来那妖坐在刀尖之上,刀化莲台,莲台又化刀,神通游戏,如是,如是。即命木叉把刀柄儿打打去来。那木叉按下云头,将降魔杵筑了有千百余下。那妖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