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鬼王夜谒唐三藏悟空神化引婴儿
憺漪子曰:乌鸡国王之事,真耶妄耶?以为妄,则传中已凿凿言之;以为真,则我东震旦正史稗乘诸书中,绝未闻有此,意者其大荒轶纪乎?虽然,六合内外,何所不有,以蜗角而有蛮触,以古树而有槐安,则乌鸡之事,亦何足深骇。传中复言此怪奉佛旨而来,为文殊报三宿水厄之愆,若似乎定数使然,非人可得而趋避者。尝有一前辈云:使颜鲁公、岳武穆命合兵解,则卢杞、秦桧何罪哉?此语虽谐实庄,正可与此案参看。
又曰:乌鸡名国,义无所取。意者三足乌与金鸡,皆日中之鸟,其取象于太阳乎?若然,则太阳真火与吾身真火相得而益彰,宜行者之指挥如意,唾手成功也。不然,同一文殊狮猁也,狮驼洞如彼其难降,而此处如此其易伏何耶?
又曰:前既有者行孙、行者孙诸名目矣,而此处复有立帝货之名,愈出愈奇。试问此货为何货?即第七回所谓“圆陀陀,光灼灼,光明一颗摩尼珠,亘古常存人怎学”者也。试问此货产自何处?曰: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却说三藏在宝林寺禅堂灯下念一会经忏。坐到三更时候,忽听得门外淅剌剌刮一阵怪风,刮得那灯或明或暗。三藏此时困倦上来,便朦胧伏案而睡。须臾风声过处,耳边隐隐的闻得叫一声“师父”。三藏抬头观看,只见门外站着一条汉子,浑身水淋淋的,眼中垂泪,口里不住叫“师父”。三藏欠身道:“你莫是妖
怪邪魔,趁早儿潜身远遁。莫上我的禅门来。”那人道:“我不是妖怪邪魔。师父,你舍眼看我一看。”长老仔细定睛看处,只见他:
头戴冲天冠,腰束碧玉带,身穿赭黄袍,足踏无忧履,手执白玉珪。面如东岳长生帝,形似文昌开化君。
三藏见了大惊,急躬身高叫道:“是那一朝陛下?半夜至此,有何话说?”那人才滴泪告道:“师父呵,我家住在正西,离此四十里远近。那厢有座城池,便是我兴基创业之处,号为乌鸡国。五年前天年亢旱,民皆饥死,寡人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祷。如此三年,只干得河枯井涸。正在危急之处,忽然钟南山来了一个全真,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当即请他登坛祈雨,只见令牌响处,顷刻间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说久旱不能润泽,又多下了二寸。我见他如此尚义,就与他八拜结为兄弟,同寝食者二年。又遇着阳春天气,那时节文武归衙,嫔妃转院,我与他携手缓步至御花园里。行至八角琉璃井边,不知他抛下些甚么
物件,井中忽起万道金光,哄我到井边看宝贝。他陡起凶心,把寡人推下井内,将石板盖住井口,拥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怜呵,我已死去三年,是一个冤屈之鬼也!”
唐僧见说是鬼,唬得毛骨耸然,这和尚直如此怕鬼。只得又问他道:“陛下,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宫皇后,怎么就不寻你?”那人道:“师父呵,说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间罕有。
自从害了我,他当时在花园内摇身一变,就变做我的模样一般。现今占了我的江山国土,把我两班文武、三宫六院,尽属了他矣。”三藏道:“你何不在阴司阎王处告他。”那人道:“他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我无门投告。”
三藏道:“你阴司里既没本事告他,却来阳世间做甚?”那人道:“师父呵,我这一点冤魂不散,适才亏夜游神一阵神风,把我送来。他说我三年水灾已满,着我来拜谒师父,说你手下有个徒弟是齐天大圣,极能斩怪降魔。今特来至诚拜恳,千乞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我当结草衔环,报酬大恩也。”三藏道:“陛下,你此来是要我徒弟去除那妖怪么?”那人道:“正是。”三藏道:“我徒弟虽会拿怪,但恐理上难行。”那人道:“怎么难行?”三藏道:“那怪既变得与你相同,满朝文武、三宫妃嫔一个个志合情投。我徒弟纵有手段,决不敢轻动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说我们欺邦灭国,困陷城中,却不是画虎刻鹄也。”
那人道:“我朝中还有人哩!”三藏道:“何人?”那人道:“我本宫有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了。”那人道:“不曾。他依然在金銮殿上,五凤楼中。只是这三年以来,禁他入宫,不能与娘娘相见。”三藏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的巧计。只恐他母子相见,闲中论出长短,走了消息,故此两不会面,他得永住常存也。”三藏道:“你纵有太子在朝,我怎得与他相见?”那人道:“如何不得见?他明早领人马出城采猎,师父断得与他相见。见时肯将我的言语说与他,
他必然见信。”三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几声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语?”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记与你罢。”即将手中白玉珪放下道:“此物可以为记。”三藏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从变作我的模样,只少变了这件宝贝。他到宫中,说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珪去了。自此三年,还没此物。我太子若看见
他,睹物思人,此仇必报。”三藏道:“也罢,你留下此物,待我与徒弟计议。你却在那里等么?”那人道:“我也不敢等。还央求夜游神把我送进皇宫,托一梦与我那正宫皇后,教他母子们合意,好凑你师徒们同心。”
三藏点头应承,那冤魂叩头拜别。举步相送,忽然绊了一跌,惊醒转来,却原来是一梦,慌得对着那盏昏灯,连叫:“徒弟,徒弟!”八戒醒来道:“甚么‘土地土地’?这早晚还不睡作甚?”三藏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怪梦。”行者跳起来道:“师父,梦从想中来。你未曾上山,先怕怪物,又愁雷音路远,又要思念长安,所以心多梦多。似老孙一点真心,专要见佛,更无一个梦儿到我。”至人至言,知此自能无梦。三藏道:“我这一梦,不是思乡之梦。”就将乌鸡国王梦中之话一一说与行者。行者笑道:“不消说了,他来托梦与你,分明是照顾老孙一场生意,要我替他除那妖,管教手到成功。他说留下表记,我们且起去看看。”
行者遂开门看处,只见星月光中,阶檐上果然放着一柄金镶白玉珪。行者道:“师父,既有此物,想此
事是真。明日拿妖都在老孙身上,只是要你依我而行。”三藏道:“依你何事?”行者道:“也不消讲,等我先与你两件东西。”好大圣,拔根毫毛,叫“变”,变做一个红金漆匣儿,把玉珪放在内道:“师父,你明早将此物捧在手中,穿上锦襕袈裟,去那正殿坐着念经,等我先去看光景。若是那太子出城来,我就引他来见你。”三藏道:“见了我如何迎答?”行者道:“他来时,我先报知,你把那匣盖儿扯开些,等我变作二寸长的一个小和尚,钻在匣儿里,你连我捧在手中。那太子进寺来,必然拜佛,你尽他下拜,只不动身,他一定教拿你。你凭他拿下去,打也由他,绑也由他,杀也由他。”三藏道:“呀!他的军令大,真个杀了我怎处?”行者道:“没事,有我哩。他若问你时,你说是东土钦差上西天拜佛取经进宝的和尚。他道:‘有甚宝贝,你把那锦襕袈裟对他说一遍,说道:‘此是三等宝贝。还有第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他再问时,就说这匣内有一件宝贝,能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却把老孙放出来。我将你梦中话告诵他,他若肯信便罢,若不肯信,再将白玉珪拿与他看就是。”三藏道:“徒弟呵,此计甚妙!但这宝贝,一个叫做锦襕袈裟,一个叫做白玉珪;你变的宝贝却叫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货罢。”命名奇绝。师徒们一夜商议,那曾得睡。
不多时,东方发白。行者一觔斗跳在空中,睁火眼平西看处,果见有一座城
池。近前仔细再看,只见那愁云漠漠,妖气纷纷。行者正点头感叹,忽听得炮声响詻,只见东门开处,闪出一路人马,真个是采猎之军。只见中军营里,有一个小将军,顶盔贯甲,手执青锋宝剑,坐下黄骠马,腰带满弦弓。真个是:隐隐君王像,昂昂帝主容。
规模非小辈,行动显真龙。
行者道:“不消说,那个就是太子了,等我下去戏他一戏。”即按落云头,撞入军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兔儿,只在太子马前乱跑。又好做一出《白兔记》。太子看见,正合心怀,拈起箭,拽满弓,一箭射去。那大圣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头,放开脚步跑了。太子见箭中了玉兔,放开马独自争先来赶那兔儿。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一程一节,看看来到宝林寺前。行者现了本相,将箭插在门槛上,径撞进去,见唐僧道:“师父,来了,来了。”却就变做个二寸长的小和尚儿,钻在红匣之内。
却说那太子赶到山门前,不见白兔,只见门槛上插着一枝雕翎箭。太子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白兔,白兔怎么不见,只见箭在此间!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也。”拔了箭,抬头看处,山门上写着“敕赐宝林寺”。太子道:“我且进去走走。”
跳下马来,正要进去,只见那些人马赶上,簇拥着都入山门里面。慌得那本寺众僧,都来叩拜,接入正殿中间,参拜佛像。却才举目观瞻,只见正当中坐着一个和尚,太子大怒道:“这个和尚无礼!我今半朝銮驾进山,怎么坐着不动?”教拿下来。说声“拿”,两边校尉一齐下手,把唐僧抓将下来。
太子喝问道:“你是那方来的?”三藏上前施礼道:“贫僧乃是东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进宝的和尚。”太子道:“你那东土虽是中原,其穷无比,说得不差,可称知己之言。有甚宝贝,你说来我听。”三藏道:“我身上穿的这袈裟,是第三样宝贝。还有第一等,第二等的好宝贝哩!”太子道:“你那
衣服,半边苫身,半边露臂,能值多少,可称宝贝。”三藏道:“这袈裟虽不全体,有诗几句说道:佛衣偏袒不须论,内隐真如脱世尘。
万线千针成正果,九珠八宝合元神。
曾经仙女恭修制,遗赐禅僧静垢身。
我见驾不迎犹自可,你的父冤未报枉为人!”
陡然说入,妙。西游记第三回
太子闻言,又大怒道:“这野和尚乱说!你那半片衣,凭着你口能舌便,夸好夸强罢了。我的父冤从何未报,你说来我听。”三藏道:“殿下,贫僧不知,但只这红匣内有一件宝贝,叫做立帝货,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殿下问他,即知其详。”
太子闻说,教拿来看。三藏扯开匣盖儿,那行者跳将出来,拐呀拐的,两边乱走。太子道:“这星星小人儿,能知甚事?”行者闻言嫌小,却就把腰伸一伸,就长了三尺四五寸。众军士吃惊道:“若是这般快长,不消几日,就撑破天也。”行者长到原身,就不长了,太子才问道:“立帝货,这老和尚说你能知未来过去之事,你还是灼龟点卦,试将我国中的事说说看。”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占卜。只是全凭三寸舌,万事尽皆知。你那国中的事,我那一件不晓得,等我说与你听。你本是乌鸡国王的太子。你那里
五年前,年程荒旱,你家皇帝秉心祈祷。正无点雨之时,钟南山来了一个道士,他善呼风唤雨,点石为金,君王就与他拜为兄弟。这桩事有么?”又问得陡,妙,妙。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说说。”行者道:“后三年不见全真,称孤的却是谁?”太子道:“果是有个全真,三年前父王同他在御花园里玩景,被他一阵神风,把父王手中白玉珪摄回钟南山去了。至今父王还思慕他,因此无心赏玩,遂把花园紧闭,已三年矣。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闻言,哂笑不绝。太子怒道:“这厮当言不言,如何只管嬉笑?”行者道:“还有许多话哩,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太子见他言语有因,遂将人马都出门外住札。此时殿上无人,太子坐在上面,长老立在前边,行者才正上前道:“殿下,那化风去的是你生身之老父,见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说,乱说。”把行者咄的喝下来。行者对唐僧道:“如何?我说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却拿那宝贝与他,倒换关文,往西天去罢。”三藏即将红匣子递与行者。行者接过来,将身一抖,那匣儿早不见了,却将白玉珪双手献与太子。
太子见了道:“好和尚呵!你本是那三年前的全真,骗了我家宝贝,如今又妆做和尚来进献。”叫“拿了”。一声传令,把长老唬得慌张失措。行者忙上前拦住道:“休嚷,莫走了风。我不教做立帝货,还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来!我问你个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行者道:“我是那长老的大徒弟,名唤孙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