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一《恭贺新禧》(中篇小说)
    龙一《恭贺新禧》(中篇小说)一
我叫郑三泰,九十多岁才开始写回忆录,确实有点晚了,只能就记忆所及,写点人生片断。那是一九三六年一月十八日,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本人鼓动的“华北自治”闹得正凶,“一二九运动”还没完全结束,宋哲元出面组织冀察政务委员会,被民众骂作一窝汉奸。我在这一天回到天津,带着女儿嫣然。为党组织做了将近十年的地下工作,我居然能全须全尾回家,生活真美好,活着真好啊。
我们赶到家时天已黑透,早就过了饭点。我岳父岳母依旧住在河北十字街的大杂院,见我回来面很难看。老邻居仍然是媒婆王三奶奶、“揣骨相”的孙瞎子、“说新闻”的汪记者、“高买”陈自由,还有刚搬来不久的照相师傅张府行。他们见到我时笑得怪模怪样,讽刺我说,新姑爷发财回来啦,“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啊。十一年前,我结婚不到一个月就离家,今天才回来,邻居们自然要替我太太桂芝打抱不平。桂芝将我拦在院中,指着嫣然问,这是你闺女?嫣然十二岁,很容易被看成是我的亲生女儿。她原本就胆大话多,见情形不善,便也指着桂芝问我,老爸,这是你的二太太吧?二娘好,我是长房大小郑嫣然,给您见礼了。
她言罢鞠躬,周围看客一片哗然,我岳父岳母脸上更难看了。倒是桂芝平静得很,对众看客道,叔叔大爷们,没什么好看的,散散吧,别误了“祭灶”。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对天津人是件大事,院子里很热闹。陈自由偷偷地把孙瞎子的鞭炮换成一串干辣椒,让他点了半天也不响。汪记者说陈自由这是“抓现挂”,明天他在书场就拿这事“圆粘儿”。最后还是嫣然指点孙瞎子把鞭炮放了,他很感激,摸了摸嫣然的头,说这孩子头角峥嵘,一品诰命夫人那是手拿把掐。果然,三十年后我女婿荣升副省长,那孩子有个难听的绰号叫“幺鸡”,这是后话。
当晚岳父把我晾在一边,独自给“一家之主”供关东糖、年糕、草料和一碗清水,上香礼拜,燃放鞭炮,然后他又特地回屋取了一杯酒泼在灶门上,这才将已经破旧的神像焚化。做这一切时,他口中不住祷念,上天言好事,上天言好事啊。我知道,岳父必定把嫣然当成了“家丑”,是来历不明的“野孩子”,所以他才取酒醉倒灶王爷,让他见到玉帝时好说不清道不明。不过,对于嫣然来讲,我却是她“如假包换”的亲生父亲。“四一二”反革命后,中共中央把我从北伐军中抽调到上海。为了让我有一个完整的身份,领导安排我伪造护照和结婚文书,与嫣然的母亲在上海申报户口,孩子自然用了我的姓。我和她们从未在一起生
活,但为了保护我不受多事的邻居和租界巡捕怀疑,她母亲一直告诉嫣然,说我是她的亲生父亲。嫣然也从未怀疑我这个每年只回两三趟家的父亲会有假,但我却知道,她的亲生父亲在她刚出生不久,便牺牲在国民革命军东征陈炯明的战斗中。活着真好
回天津之前我便拿定主意,宁可我背黑锅.也不能让嫣然发现自己是孤儿。只是,岳父岳母都是四邻当中有名的厉害主儿,这一关很难过。果然,当我拉着嫣然正式认亲,让她叫桂芝“大娘”,叫我岳父岳母“姥爷”、“姥姥”时,岳父止住嫣然下跪行大礼,冷冷道,别,不敢当。桂芝显然赞成她父亲的主意,只淡淡对我说,公婆去年被警察抓了,听说关在北京的草岚子监狱。我父母会因为什么事被关进监狱?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正疑惑间,岳父对我说,这家里没你的地方,你带着外室的孩子另房住吧。就这样,我们父女被赶了出来,连同我孝敬二老的那盒小八件点心。报纸上说,昨夜天津奇寒,零下十五摄氏度,地上冻出裂缝,街边“倒卧”数百。我一手提着柳条箱,一手牵着嫣然,沿小关大街往西走。天上没下雪,但有风,小刀般尖利。我解下围巾,把嫣然的头脸包得严严实实,免得冻伤。去年七月,中共中央局遭到国民党特务的第四次大破坏,嫣然的母亲牺牲了,嫣然也被二房东赶出家门,不知去向。此后,中央局不得不撤出上海,分散隐蔽,领导给我的命令是回天津待命。虽然几年前我在上海和南京就有案底,而且无法判断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
但我绝不能放弃嫣然。为此,我昼伏夜出,遍上海各个角落,终于到已经沦落为流浪儿的嫣然,然后带着她伪装成安徽难民,在长沙、武汉、郑州一线流浪了半年,直到发现“缉拿逆党名录”上并没有我的名字,这才动身回家。不想,回家的结果却是被拒之门外,父母又被捕入狱,我只能面对寒风,鼓励自己道,干革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嫣然也慨然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我问,你说咱们怎么办?她说,“山不转水转”嘛。我明白了,孩子虽小,却超乎寻常地有见识。
几十年后我才得知,当时天津的地下党组织也遭到了多次破坏,能联系上的党员只剩下一二十人。不过,我不归天津市委领导,我的组织关系暂归中共北方局,只是,北方局已经与党中央失去联系将近一年了。当我与北方局接上组织关系之后,领导让我先安顿好自己,做到“公开化、社会化、职业化”,随时准备为党工作。虽然领导暂时没给我安排工作,但我自己却不能闲着,必须得主动为参加工作创造条件,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最基本的自觉。要想将身份“公开化”、“社会化”,就得有亲友、邻里做证人,最简便的办法仍然是回家。腊月二十五一大早,我带着嫣然再次回到十字街大杂院——我从房屋掮客手里租下空置的门房,每月租金两块一,约合一袋五号白袋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