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        学 术 交 流          Feb .,2006总第143期 第2期       Academic Exchange          Serial No.143 No.2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05-11-06
[作者简介]刘保亮(1968-),男,河南新野人,洛阳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探寻人生原初的意义
———论阎连科小说的生命意识
刘保亮
(洛阳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摘 要]阎连科执著地探寻人生原初的意义,是一位有着浓郁生命意识的当代作家。他以令
人战栗和疼痛的方式,书写耙耧山民的沉重苦难、困境中的苦中作乐、近于原始的性爱,使“活着”
本身呈现出人生意义。他把耙耧人置于死亡的阴影之中,以此激发他们悲壮无畏地反抗宿命。作
家对人生的体悟归结为生命应回归婴儿,回归自然。
[关键词]阎连科;生命意识;活着;死亡;回归自然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06)02-0174-04
阎连科是一位深具人道主义情怀的当代作家。他在耙耧系列小说里,始终以令人战栗和疼痛的方式书写底层农民的沉重苦难,呈现他们顽强抗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无论是对乡民生命困境的悲叹,还是对生命意志的讴歌,无论是对苦难抗争之中生命价值的肯定,还是对生命存在意义不无失望的追问,作为一种共同的精神指向,在对人的生存本质的形而上的关注和思考之中,都深透着作家浓郁的生命意识。他对生命的咀嚼,独到而又意味深长。
一、“活着”是耙耧山民人生的最大目的,而他们的“活着”本身需要一种英雄精神
“活着”是人生卑微的愿望,却是耙耧山三姓村民人生的最大目的。“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扛着锄锨,担着箩筐,箩筐里装满了泥粪下地干活,只要能活着就好。”即使命中注定活不过40岁,他们也很知足,因为猫最多活5年,狗最长寿活不够12年,牛马累死累活一辈子也不过才活十几年。即使得喉堵症早逝,他们也习以为常,因为杜拐子村长从小就让他们多陪死人,让他们明白死就死了,就和灯灭了一样,没啥了不得的事情,无须对死惊惊怕怕。当“命通”、“命堵”作为方言土语走进
耙耧人话语世界之时,它意味着顺天认命、知天乐命成为耙耧人的精神常态。就这样人生苦短、死亡恐惧被三姓村人看似轻松地一一化解。也许这是一种自欺欺人,但我们更倾向这是生存困境里长期磨炼出的一种生命智慧,一种让生命由惊恐不安而趋于平淡的生存智慧。
山民日常生活的确苦难重重,难有一笑。如果我们仔细阅读阎连科耙耧系列作品,会发现小说文本中几乎不到对耙耧山民笑的描写,无论是拉伯雷式响彻广场的笑,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弱化的略带阴郁的笑[1]。但他们还是善于化苦为乐,在日光流年里苦中作乐的
。县城里的教火院是三姓村人望外界的一个十分有限的窗口,它在小说里反复出现,扮演重要角,在于它是三姓村人卖皮的唯一去处。卖皮是从人的大腿上硬生生地剥下一块皮来,有时还不打麻药,这听起来就叫人不寒而栗,但三姓村人
去卖皮却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他们是欢天喜地进城的,奔向那个可以快速赚钱的教火院,因为卖一次皮两年家里都有零钱花,还能娶一房媳妇。甚至还有那么一次,仅仅是为了能喝上一碗羊肠汤。他们宁愿忍受卖皮的痛苦,也要在所不惜地享受着羊肠汤的美味,生命的无边苦涩被短暂的欢乐所代替。还有耙耧山中的受活庄,作为瞎子、瘸子、瘫子、聋子、哑巴的聚集村落,生理上的残缺已是不幸,入社后又历经
“红难”,但在这片苦难之地,他们怡然自得,在特有的受活庆那一天,各家灶“黑灾”、
“铁灾”、
“大劫年”、
膛熄了火,在麦场上集体大吃大喝三整天,以残缺不全的肢体进行匪夷所思的表演,在喝彩声中让生命之花在绝术上绽放。于是,卖皮后一碗羊肠汤的欢乐,受活庆中的欢乐,在常人看来是那么微不足道,却一度照亮了耙耧山民的生命。如果从国民性批判的角度出发,会认为山民们的苦中作乐是愚昧、麻木的表现,是农民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是民族的一种劣根性。但是,我们更应该理解,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山民们长期孤立无援地身处绝境,处于蝼蚁般的生活底层,也许麻木是他们对抗苦难生活的最好武器。这是无奈的生活里滋生出的一种无奈的生命意识。
生命意识的另一个重要领域是爱情。因为爱的多姿多彩,生命上演了不计其数的悲喜剧。有人让生命沉醉于爱情,更有人为爱殉情,使生命等同于或者小于爱情。生命意识里的爱情或爱情里的生命意识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都有较为充分的表现和书写。然而在耙耧山脉,在耙耧人的民间话语世界里,我们会发现不到“爱情”这个词语,山民的生命意识里没有爱情的位置,或者说只有性而非常缺乏爱。《坚硬如水》里高爱军与夏红梅,他们之间是“革命”名义下的一种十分畸形的爱,并且是以性欲冲动来表现的。《日光流年》里的司马蓝和蓝四十,他们之间有爱情,但当村长的权力欲望总是轻易地扭曲并抛弃着爱情。作家似乎在有意地回避或拒绝爱情,而把男女之间的关系更多地呈现为一种赤裸
裸的性关系。如司马笑笑和梅梅、蓝百岁和杜菊、司马蓝和小马寨村的寡妇、司马桃花与公社卢主任,还有多生育号召下三姓村整夜做爱的场面。甚至在杜竹翠那里,“今夜我才知道女人也有受活的时候哩,才明白人活着果真是好呢。”性成为生命“活着真好”的有力注释和价值体现。传宗接代的生育要求,肉体快感的追求,使性退回到原始状态,几乎置于动物层面。然而,我们没有理由轻视或嘲笑性在耙耧人生命中的意义。他们生命的意识在这一领域里近乎原始层面的呈现,的确令人吃惊也令人心酸。
解读耙耧人的生命意识离不开耙耧山的地域环境。这是一个位于三县交界之处,在地图上寻不到的被世人遗忘的偏远之地。小说中的三姓村和受活庄均藏在耙耧山脉的深皱之间。外人闯不进他们的世界,他们也很少走出去。它常遭灾荒,干旱时,土地的裂纹,纵横交错地布满耙耧山的世界,一团团黄土的尘埃在那山坡上雾样滚着,沟沟壑壑都干焦得生出紫的烟云;蝗虫来时,遮天蔽日,龙卷风般飞过后地面光秃成黄褐。自然灾害之外,还有政治运动下的“黑灾”、“红难”。这些共同构成了一个生存的极端困境。而“耙耧”代表的又是一种农具,具有原始的农耕气息的耙耧山民们,用来应对生存极端困境的似乎只有他们的生命之躯。《年月日》里的先爷,其人的存在资格被下降到和动物、植物同等的水平,他坚毅无畏地与狼迎面对峙,吃老鼠肉活命,最后以血肉之躯喂养玉蜀黍,以粮种奉献给逃荒归来的村人们。《耙耧天歌》里的尤四婆,不惜自杀献出自己的骨肉,作为药物来治好儿女们的傻病。《日光流年》里的三姓村人,吃蚂蚱尸粉、吃老鼠、吃土、吃鸟,甚至于弃杀残疾孩娃,最后
村长司马笑笑以自己的身躯诱鸟。他们不无惨烈的行为,以一个或一些生命的结束来换取和喂养另一个或一些生命,目的也仅仅是为了“活着”。对于他们来说,“活着”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活着”聚积着同时也耗费了耙耧山人太多的生命能量。活着本身就需要一种英雄精神。
  二、死亡激发了耙耧人的生命意识
生与死是生命的两端。三姓村人虽然被死亡笼罩,“活不过四十岁”,但他们以猪狗的寿命来聊以自慰,以自小守尸的习以为常来淡漠死亡,仍可以平静安然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天山梁上走来一个颇有几分神喻彩的银白胡子的老人,使5岁的司马蓝知道人还可以70岁或80岁地活着。从此,死就毛茸茸地在司马蓝的心里生根了。最基本的人生欲望一旦打破原来的混沌状态,就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形态急
剧膨胀,三姓村人再也无法接受人生四十的残酷命运了。
死亡是生命的痛苦。这一痛苦不是对死亡事件直接经历的肉体痛苦,而是未知黑暗、空无一物所带来的令人恐惧的精神折磨,是死亡逼近时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的困厄与绝望[2]。三姓村人命中注定活不过40岁,每个人掐指就能算到自己的来日,而且只会超前不会滞后,这意味着自从他们懂事起,就是被命运判处了死刑的死囚。在等待死亡中度过生活的每一天,死亡的恐惧、生命的绝望简直是无法想像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其实未知死又焉知生呢?死亡的强光会照射出生命意义,死亡的恐惧会激发出人们对生命的执著和热爱。耙耧人生命意识的焕发使他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反抗宿命的征程。
反抗是艰难而又悲壮的。拐子村长杜桑的反抗方式是内部挖潜,“三姓村要想人丁兴旺,就得生得比死得快,就得让女人生娃和猪下崽儿样。”多生育是原始神话里生殖竞争的现代版,但它无法逾越个体生命的现实局限。第二任村长司马笑笑对待“喉堵症”的方法是种油菜,通过吃油菜来换几遍肠胃使人长命,而大灾荒的到来又使这一梦想化为泡影。第三任村长蓝百岁的反抗途径是翻地换土,在累死蓝长寿之后开始向外求助。为换来公社卢主任的支持,村人们集体下跪并不惜供奉上青春美丽的蓝四十。然而“这些年换土的劳作,正如人在坟墓里拿头去撞那墓门一样愈是用力,愈是死的快捷”。到了第四任村长司马蓝,有感于灵隐河两岸多有百岁老人,开始罄全村之所有进行工程浩大的修渠引水。为修渠筹资,男人卖人皮197人次,女人30余人次,先后因修渠死18人,伤残21人,修渠者无不流血或者骨碎。然而,最终引来的却是黑黏稠的臭水。耙耧人无畏地反抗宿命,最终还是活不过40岁。40岁是人生的不惑之年,他们越不过40岁,就无法注释天意。三姓村人虽然没能逃脱失败的命运,但在历经曲折、锲而不舍地反抗的历程中,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实践了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积极进取精神,使生命在集体层面、社会价值的维度上放射出夺目的光彩。
耙耧人在追求生命的社会价值的维度上前行,必然地要落脚于权力追逐。权力欲望是人的一种本能性欲望。尼采认为生命就是权力意志:“我发现哪里有生命,那里就有权力意志。”[3]文本中,司马蓝年仅7岁目睹了司马笑笑对蓝百岁的训斥,认识到“原来是谁做了村长谁就可以对村人吼嚷”,“没有人知道他一生的作为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当上一村之长是司马蓝人生的动力,为此他可以忍痛卖皮,可以
劝诱蓝四十编造谎言,可以舍弃爱情违心地娶了杜竹翠。如果说司马蓝对权力追逐还有民间的合理性,那么柳鹰雀的权力追逐则让我们感受到了政治场内人性的恐怖。他喜欢站在“山山海海”跪拜的人面前,喜欢四周欢乐地鼓掌,喜欢发表惊人的“致富”演说,喜欢像书中政治人物一样登上权力高峰,希望自己死后永垂不朽。而且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感到灵魂的充实和病态的满足。在80年代以来最响亮的“致富”名义下,在集体利益的名义下,他导演了全村人在路边给归国侨商下跪的场景,导演了建造列宁纪念堂的闹剧,导演了绝术团演出的丑剧。当政治生命成为主宰时,那种爱、温情、人性的尊严、可贵的自然生命都会被肆意践踏。在耙耧山,我们再一次十分熟悉地看到了徘徊千年的权力幽灵,听到了人性挣扎的惨叫。
  三、让生命回到自然,也许正是人生原初的意义
阎连科执著地探询生命,这也许源自于他的“生命崇拜”情结。作家在谈到自己的童年生活时曾说:“因为我从记事起,看到的就是我的家每天为求医问药,病没好,又为父亲求医问药。总之,似乎家里一天也没少过病人。”他由此产生“生命崇拜”[4]。少时以来的生命崇拜,加之90年代以来作家的病痛缠身,使其生命意识自觉不自觉地形诸笔端:“人不过是生命的一段延续过程,尊贵卑贱,在生命力面前,其实都是无所谓的”[5](P1),“我们走来的时候,仅仅是为了我们不能不走来,我们走去的时候,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能不走去。而这来去之间的人事物景,无论多么美好,其实也不是我们模糊的人生目的。我不是要说终极的什么话儿,而是想寻人生原初的意义”[5](P2)。
何为人生原初的意义,作家在《日光流年》和《受活》的结尾有充分的表达。《日光流年》采用的是一种“倒放式”叙述,它从村长司马蓝的死写起,一直写到他的出生。小说结语是:“司马蓝就如茶水般的子
宫里,银针落地样微脆微亮地笑了笑,然后便把头脸挤送到了这个世界上。”回归母腹,是原始先民的人生信仰,古代魂归故里的神话传说以及考古发掘的蜷曲葬式,都是这一信仰的证明[6]。回归婴儿,又暗含着道家的理想人性。老子讲“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7](P2),“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7](P7),“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7](P14)其意思是让人保持或恢复到像婴儿那样单纯,没有任何邪恶的欲念,同时也能像婴儿那样充满旺盛和无所畏惧的生命活力。阎连科认同道家关于婴儿的无欲和本真的人生体悟,在小说叙述语调的安排方面,当三姓村人在争夺村长大权、追求生命长寿之时,文章叙述的语调是那么沉重,而回溯到主人公的童年生活时语调渐渐欢快起来,结婚与丧葬的儿时游戏均充满一种狂欢的彩,结尾让司马蓝回归母腹重生,文笔神奇而又生趣盎然。小说的终点同时又是人生的起点。作家精心安排一个生命的自然回归,让我们仿佛听到了无欲、本真的婴儿咿咿呀呀的自由质朴的生命之歌。
《受活》的结尾也别有一番深意。柳鹰雀,一个曾被权力严重异化的县长,让自己的轿车轧断了双腿,选择来到耙耧山中的受活庄。也许只有在所谓的“政治生命”结束之后,才能从“非人”状态向人回归。由于文本的丰富意蕴,我们无法推测柳鹰雀的举动是为农民意识的呼唤,还是生命深处本能的选
择。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受活人残缺不全的生活中和残缺不全的躯体里,蕴涵有人间正义和本真生命。回到水足土肥峡谷深沟里的受活庄,开始的将是一种自种自耕、自由自在、平静安详的自然人生。
“回家吧,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受活》的封面赫然印着的这句话昭示我们:让生命回归婴儿,回归自然,也许这才是人生原初的意义。
[参 考 文 献]
[1] 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158.
[2] 黄应全.死亡与解脱[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70.
[3] 夏基松.现代西方哲学教程新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374.
[4] 阎连科.我为什么写作———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04,(2).
[5] 阎连科.日光流年・自序[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6] 吴天明.中国神话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118-123.
[7] 老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Seeking for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Life
活着真好
———On t he life consciousness of Yan Lianke’s novel
L IU Bao2liang
(College of Culture and Comm unication,L uoy ang Universit y,L uoy ang He’nan471023,China) Abstract:Yan Lianke,as a modern writer focusing t he consciousness of life,persisted in seeking for t he original meaning of lives.Wit h a painf ul and quivering narrative,he dug out t he meaning of“being alive”t hrough describing people’s misery in Rake mountain area,t heir happiness in dist ress and t heir p rimitive sexual loves.He forced t he Rake people into t he shadow of deat h so as to t rigger t heir brave2 ness of resistance against t heir fate.The writer reached a conclusio n———life should ret urn to t he cradle and to t he nat ure.
K ey w ords:Yan Lianke;consciousness of life;being alive;deat h;ret urn to t he nat ure
〔责任编辑:曹金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