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谈艺录》背后的故事】
1939年夏,钱钟书从昆明西南联大回到上海小住,时与友人冒效鲁过从。冒效鲁也是一个很喜欢谈诗的学者,他的父亲冒广生是近代著名诗人,与近代文人多有交往。在轮船上一见如故,成为好朋友。这时两人同时又在上海,就也常与上海一些老名士如李宣龚、夏敬观、金松岑、徐森玉等酬唱,颇博得这些前辈文人的赞赏。如李宣龚《赠钱默存》:“石遗书等身,墨守不改辙。得君通其邮,意可中边彻。”金松岑《赠钱默存钟书世讲》说:“老夫对此一敌国,年少多才信不廉。”钱钟书喜与前辈诗人谈诗衡文,夏敬观给他的诗中有四句说:“年老衰飒似穷秋,差喜逢君许俊游。小坐谈深成史料,一笺誉溢走诗邮。”对他的学兼中西很佩服。冒效鲁知道,钱钟书不仅具有中国传统诗人深厚的旧学功底,更有传统诗人所不具备的西学知识,开阔敏锐的思维,是写诗话的最好的人选。冒效鲁极力劝说钱钟书写一部诗话,并说:“你这样把奇文妙语随风抛掷太可惜了,最好写成诗话,嘉惠学人。”钱钟书听了,觉得言之有理,也“颇技痒”,便想把近几年来发表的谈诗论文的文章收成一集,后再附上诗话为外篇,与之表里经纬。上海小住后,他又到了蓝田国立师院外文系任教。在这里除了教课读书外,闲暇颇多,他便开始写作《谈艺录》。
蓝田小镇地处偏僻,战时物资非常贫乏。他用从镇上买来的极为粗糙的直行毛边纸写,每晚上写一章,二三天后又在原稿上补充、修订,稿子的夹缝中、天地头,到处填写得密密麻麻。那时候有几位友人,如吴忠匡、徐燕谋、汪梧封等与他过从较密,钱钟书每写好一篇,即交给吴忠匡等读,然后再写。最先
写成了论陶渊明、李长吉、梅圣俞、杨万里、陈简斋、蒋士铨、袁子才等章,他的朋友们都有过录本。到了1941年他离开蓝田时,已经完成了一半多的篇幅了。这时他身体不适,准备回上海疗养,
便用了几天时间,奋力把初稿誊清一遍,订成厚厚的一大本,在原稿上写了“付忠匡藏之”五个字,赠送给吴忠匡,自己就带着初稿走了。
从1939年至1942年,钱钟书完成了《谈艺录》全稿,然后簏藏阁置,不断地补充修订。没多久,誊清的稿子上又涂改修补上密密麻麻的细字,还夹了许多要补入的字条。万方多难,出版无期,一时还来不及整理出版。
钱钟书困居在上海,生活极为凄苦。抗战后期,钱钟书与杨绛的生活更艰苦了。当时暨南大学英文系陈麟瑞曾提出要聘请钱钟书去,但他如果去的话,就要顶掉原来的教授孙大雨的位置,钱钟书与孙大雨也是朋友,他宁愿穷苦,也不愿挤走朋友,所以他仍在震旦文理学院教课。杨绛当时在一所中学教书,她的正式工资还不够养活自己,钱钟书也兼做补习老师,靠几份薪水来弥补生活之用。这时杨绛的父亲年迈,钱钟书有了什么好吃的就弄来给岳父尝尝。他的岳父常得意地对人夸奖说钱钟书是“爱妻敬丈姆”(无锡方言,丈姆即丈人)。
时局动荡不安,惶惶不可终日。钱钟书处在这样的环境中,痛苦郁愤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写给李宣龚的诗《酷暑简李拔可丈》中有一联说:“应指中天呼曷丧,欲提下界去安之”,就用《尚书》“时日曷丧,
予及汝偕亡”和宋代王令的诗“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表达了对侵华日军的仇恨,对国土沦丧,人民遭受罪祸,自己却无法杀敌报国、救民于水火的愧愤心情。
在这一段凄苦困窘、心情忧虑抑郁的生活中,钱钟书写了大量感时伤世的诗歌,增加了他诗歌的社会内容。这些诗作感情沉痛、忧愤深广,格律更为工细,最近于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体现出他学杜诗的成就,也反映了他这时生活的境况和思想的痛苦。试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几首,如《中秋夜月》:
柯灵赢得儿童尽笑欢,盈盈露洗挂云端。
一生几见当头满,四野哀嗷彻骨寒。
楼宇难归风孰借,山河普照影差完。
旧时碧海青天月,触绪年来未忍看。
又有《故国》诗一首: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
壮图空说黄龙捣,恶识真看白雁来。
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
伤时浑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
钱钟书在《谈艺录》序中开宗明义道:“《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实忧患之书也。”接着具体述说作者的思想情感和写作目的,“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说诗解颐,为赵岐之乱思系志……簏藏阁置,以待贞元。时日曷丧,清河可俟。古人固传心不死,老我而扪舌犹存。方将继是,复有谈焉。”在这种环境与心情下,思垂空文以自见,所以闭门著书。
在那个民族危机、国家多难的年代,生活上的艰苦固不必说,思想上的苦闷与忧虑更是深沉。日本宪兵会随时随地沿街抓人。朋友间见面,常常谈到某人某人被捕了,柯灵、李健吾、黄佐临等等都曾被日本宪兵抓过,谁也说不定哪一天会轮到自己。他的《谈艺录》也曾差一点被日本宪兵搜去。杨绛《客气的日本人》说过这样一件事:1945年4月间,两个日本宪兵(其中一个是高丽兵)突然闯入钱家。钱钟书还在学校上课,杨绛机警地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先请日本兵坐下,自己借沏茶的机会,跑上半楼梯上的亭子间把《谈艺录》稿本藏好。她知道,这部书虽是学术著作,不会有什么政治问题,但用毛边纸写出的零乱的稿子却经不起日本宪兵粗暴的翻检。把稿子塞到安全之处后,她才下来与日兵应付周旋。她又悄悄地吩咐钱钟书的九堂弟钟泰,在大门口等着钱钟书,叫他暂时先别回家,到隔壁陈麟瑞家去躲一躲。由于杨绛机智地保护,此书手稿才得以躲过日本宪兵的搜查,未
被毁灭。
此书纵论中国古典诗文,从陶渊明到近代的不少诗家诗作,而重点放在唐宋和明清时代。著述此书,钱钟书参引了大量的中外文学资料,其内容之广博,实为空前。由于时局动荡,图书材料难觅,他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以及平时所做的札记,前辈、时贤也曾为他提供材料,如李宣龚、徐森玉、李玄伯、徐调孚、陈麟瑞、李健吾、徐承谟(徐燕谋)、顾起潜(顾廷龙)、郑朝宗、周节之等等都帮了他不少忙,“或录文相邮,或发箧而授”。初稿写定后,钱钟书自己并不十分满意,只是秘藏于室,时时补充、删削、修改。他也希望听听同行的意见,于是,他的初稿又常被朋友同仁借阅传看,友人观后,多所称道,一致怂恿他出版。当时开明书店的两位饱学先生王伯祥、叶圣陶听说后,征求钱钟书意见,把书稿要出来,准备在开明书店付梓,并商定由周振甫担任该书编辑。周振甫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是钱钟书之父钱基博的弟子,国学基础扎实,深知钱钟书的学问。他为编辑此书倾注了大量心血,在编辑《谈艺录》的过程中,他一一核校原文,并给每篇标立目次,以便读者翻检。周振甫的严谨认真的态度使钱钟书大为感动,从此周振甫便成为钱钟书的莫逆之交。
《谈艺录》1948年6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是钱钟书早年最有影响的文艺批评著作,1984年该书又经钱钟书本人补订后由中华书局出版修订本。本书体现出钱钟书学问的渊博与治学的气魄,它采用传统诗话的札记式的形式,论述了中国古代诗歌,尤其是唐宋以降的重要的诗人诗作。
《谈艺录》是中国传统诗话的继续。有人往往惊诧于作者何以选用这种零散、简短、漫无系统的札记方式来论述理论性很强的主题,建议作者构建系统的完整的理论体系。但钱钟书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历史地来看,不少人所构建的所谓的理论体系,往往经不住时代的考验,如一座大建筑物一样会随时代的推移而坍塌,但剩下的一些材料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而不毁坏,这就是
中国诗话历久不衰的长处。同时,这种札记式的方式,灵活多样,可长可短,不拘一格,可以合情合理掉书袋,而不受整个框架的限制,非常适合他的写作个性。大量的古今中外的文学材料,构成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山,他正可在此宝山中徜徉。但《谈艺录》和零碎的传统诗话又不尽相同,不可等量齐观。它在传统的诗话形式中包含了新的思维方式,它克服了传统诗话的经验式、漫兴式、欣赏式的缺点,由经验进而上升到理论,成为运用中外系统的理论分析与批评之作。它克服了传统诗话“见树不见林”和新批评家“见林不见树”的缺点。纵观整部书,实际上它构成了钱钟书一套独特而复杂的理论体系,也就是他对中国文学一贯不变的理论认识(可参见其《中国文学小史序论》的内容),无数的“小结裹”构成一个理论的“大判断”,“大判断”也蕴含在每个“小结裹”里。如他对黄遵宪、王国维的诗歌比较分析与评判,就包含了他对整个文学创新的观念。因此,可以说《谈艺录》又是传统诗话的发展与创新。钱钟书在这种形式中纵横古今,淹贯中西,对中西文学作“打通”式的研究,更是开一代风气。不可轻视《谈艺录》在中国诗歌理论史上占有的重要的地位,《谈艺录》是中国诗话的集成性之作。它总结吸收了以往诗话长处,却更系统,是以诗话的形式表达的系统的文学批评。据陆文虎《谈
艺录索引》统计,该书仅涉及的古代诗话,宋代有三十六种,金元十种,明代十五种,清代近七十种。所以有人说《谈艺录》是中国传统诗话的最后一种,《谈艺录》出而诗话亡,不无道理。夏志清则评价说它是中国诗话的里程碑。
《谈艺录》的地位与影响是经过几十年时间的检验而肯定的。钱钟书以精炼的文言文写作,同时又不流于枯燥乏味。钱钟书的文章有地道的白话文,通俗洒脱;有纯粹的文言文,典雅精致。《谈艺录》属于后者。他的古文造诣在现当代可谓首屈一指,因为他从小就受到过严格的训练。他的文章从不做作,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得不止,有骈有散,不拘一格,参差错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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