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的两个剧本和孔另境主编的《剧本丛刊》孔海珠
杨绛先⽣早年的两个剧本——《称⼼如意》《弄真成假》,完整的单⾏本最早刊载在孔另境主编的《剧本丛刊》第⼀、四集之中,由世界书局1944年1⽉、4⽉出版。关于这⼀点,似鲜有⼈提起。我很想知道当年⽗亲组稿和出版这两部剧本的情况,以及在“孤岛”时期,杨绛先⽣是否认识我的⽗亲孔另境?有些什么交往?她的两个剧本是怎么到我⽗亲⼿上出版的呢?或者是由李健吾先⽣牵的线?因为李健吾先⽣曾经对我说,他的⽼师王⽂显的剧本当年是他交给我⽗亲出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师早已仙逝,当他准备编选《王⽂显剧作集》以纪念时,寻⽼师的早年作品很困难,他想到了我⽗亲主编的《剧本丛刊》曾经出版过王⽂显的作品《梦⾥京华》,于是到我帮忙,这样问题才解决。
很想弄个明⽩,⼜不便贸然打扰杨先⽣。正巧胡⽊英来上海,说起每年过年要向杨绛⽼⼈拜年,这本是她⽗亲胡乔⽊的传统,现在由她向⽼⼈执⼩辈礼问候。于是,我托请她代为咨询上⾯的疑问。
我托胡⽊英的事,她很负责,2008年5⽉她在来信中说:
分⼿之后,我虽惦记着你留给杨绛⽼⼈的问题,但始终未能与她谋⾯,试打电话,⼜因她⽿聋⽆法交谈,最后只好写信给她,把问题交她去想。她收到信后本想写回信,不知怎么她想起有我的电话,随后半截的信不再写给我,打起了电话,还真让她碰上我在家的时候(她是让保姆打的电话)。于是我听她讲,反正我想插问她也听不见,尽管⾃⼰讲开来。
⽊英说,现把我能记录下来的转抄给你,有些⼈物我不熟悉,只能听⾳写下来,你⾃⼰去猜好了。
让我猜,这个难度不⼩,虽也能猜出⼏分,但是,⼜怕做不到准确⽆误,闹出笑话。为了对史料负责,我先把⽊英写的打印出来,寄呈杨绛⽼⼈,请她过⽬、订正、补充。因为胡⽊英信的最后嘱咐我⾃⼰动⼿,并把杨绛⽼⼈北京的地址抄给我,让我书⾯请教她。⽊英还介绍,杨绛⽼⼈说话挺快,⼈名⼀串串,她也搞不清。“看来⽼⼈的状况不错,虽然98岁了,脑⼦蛮好。⽼⼈还提到⼀些⼈名,如王元化夫⼈的哥哥满涛,柯灵,唐弢,他们来往不多。宋春舫之⼦有钱,不能留在国内,去⾹港了,是张爱玲遗产继承⼈。”
我于是给杨绛⽼⼈写了⼀封信,并把⽊英的记录也附给她了。很快,我先收到胡⽊英的短信:
(你的信)收到了,杨绛⽼⼈也给我来电话说收到你的信了,正给你写回信呢。她看到我的信直好笑,知道我好多记错和没记下来的。直抱歉说我这聋⼦只管⾃⼰哇啦哇啦说,不管你听到和记录下来没有。这下你可以得到她的信了,多好!到时给我复印⼀份哟。她还问你⽗亲与茅盾什么亲戚呢。
5⽉23⽇我收到杨绛⽼⼈的复信,改正了胡⽊英记录件中个别搞错的⼈名。她的来信有整整两页,字迹清秀有⼒,丝毫没有抖动的迹象,⽽且很认真,信中有好⼏处⽤涂改液处理的痕迹,令我感动极了,她是为让我看得更清楚吧。这是我收到的年岁最⾼⽼⼈的信件了。她是1910年出⽣的,那时已98岁⾼龄。
这份史料细节⽣动,内容翔实,太有全⽂记录下来的必要:
孔海珠⼥⼠:
五⽉⼗六⽇来信已收到,赶紧回信把事情说清楚。我的《杂记与杂写》⾥有⼀篇《客⽓的⽇本⼈》,讲我到⽇本宪兵司令部受讯事。⽂章结尾有⼀句讲到令尊,“……有⼈奉命举着⼀只凳⼦不停地满地⾛”,他就是孔另境先⽣。我并未看见,⼤约是已经过去的事。我和令尊从未见过⾯。
我的两个喜剧先后在孔另境先⽣主编的《剧本丛刊》出版单⾏本。我并未投稿,也未订合同,只记得忽有不知谁寄来样书⼆册和若⼲稿酬,稿酬不多,我在⽼⼤房买了酱鸭、酱肘⼦各两份。当时我住拉斐德路钱家,我公公和叔叔是孪⽣兄弟,两家同住分炊,很亲近,困难时期,难得开开荤,所以我买了同样的两份,(剧本上演税够请朋友吃顿饭),书的稿酬只够买这么两份熟⾷,每份只装得两碟⼦,⼥⼉瑗瑗把肘⼦吃在肚⼦⾥了,还在饭碗⾥她的肘⼦呢。
孤岛时期,有个敌我界线。凡是不参加“⼤东亚共荣圈”的是“我们”,参与者是亲敌的。我的剧本虽然没有政治味,却正好可供抗⽇剧团作烟幕弹,恰好⼜很卖座,⿎励我写剧本的是柳亚⼦的⼥婿陈麟瑞(⽯华⽗),常来往的有程(陈)西⽲和傅雷。因为都住在邻近。
有⼀次,我们夫妇参加⼀个有关⽂艺的会,程(陈)西⽲很紧张地到了我们坐处,告诉我们今天开会是要签名的,签
有⼀次,我们夫妇参加⼀个有关⽂艺的会,程(陈)西⽲很紧张地到了我们坐处,告诉我们今天开会是要签名的,签名就是加⼊“共荣圈”,我说“我们就是不签名”。我们三个就双⼿插在⼤⾐⼝袋⾥,扬长出门,并⽆⼈拦阻,可见签名是⾃愿的。
柯灵是中共地下党员,和我们来往很勤,他⾃⼰告诉我们他是地下党员。宋淇(宋春舫之⼦)⼜名宋悌芬,在话剧界很活跃。他爱喜剧,也写喜剧。
另⼀个圈⼦是郑振铎为中⼼的,他和傅雷都很好客。王元化夫⼈张可和我也常来往。我很想知道她是哪年去世的。你知道吗?
你问的事,我都写上了吧?
专复,即问近好
杨绛 2008年5⽉20⽇
正如胡⽊英所说,杨绛⽼⼈脑⼦很清爽,思维很活跃,完全没有给⼈⽼态的感觉。⽽且,过去⼀个甲⼦前的事情,仿佛历历在⽬,许多细节都清清爽爽,连“双⼿插在⼝袋⾥”这个动作,也能回忆得令⼈叫绝。尤其信中说到当时他们的⽣存状态,他们的圈⼦⽂化,他们的是⾮分明,还有你我的界线——真实可信⽽⽣动。
然⽽,98岁⾼龄⽼⼈的回忆还是需要材料来佐证的。如信中说:“柯灵是中共地下党员,和我们来往很勤,他⾃⼰告诉我们他是地下党员。”此说需要有关部门核实。我决定出这两个剧本,拍摄封⾯作为稿件配图,于是在家⾥的书堆⾥翻出《称⼼如意》和《弄真成假》的原始初版本(1944年1⽉、4⽉世界书局出版),没想到在《称⼼如意》书的前⾯发现有篇“序⾔”,可以补充和更正⽼⼈的记忆。这个发现在责备我太粗⼼⼤意,应该在向⽼⼈提问时,把“功课”做在前⾯,提供给她这份材料。现在赶快把“序⾔”的内容摘记下来作补救:
“序⾔”记录并保存了杨绛先⽣当年写作戏剧的前因。这是她第⼀次写剧本,也就是说《称⼼如意》是她的处⼥剧作——
去年(按:1942年)冬天,陈麟瑞先⽣请上馆⼦吃烤⽺⾁。李健吾先⽣也在。⼤家围着⼀⼤盆松柴⽕拿了⼆尺多长的筷⼦,从⽕⾆头⾥抢出⽺⾁夹⾁夹⼲烧饼吃。据说这是蒙古⼈的吃法,于是想起了“云彩霞”⾥的蒙古王⼦,“晚宴”⾥的蒙古王爷。李先⽣和陈先⽣都对我笑说:“何不也来⼀个剧本?”
这⾥说的“云彩霞”是李健吾先⽣的剧作,⽽“晚宴”则是陈麟瑞(⽯华⽗)的作品,当时上演时是上座率很⾼的作品。因为两部剧作中都有蒙古王⼦或王爷出现,杨绛先⽣把剧中蒙古⼈吃烤⽺⾁与眼前“⼤家围着⼀⼤盆松柴⽕拿了⼆尺多长的筷⼦,从⽕⾆头⾥抢出⽺⾁夹⾁夹⼲烧饼吃”⾃然联系在⼀起了。
对于李健吾和陈麟瑞的提议,杨绛先⽣说“当时我觉得这话太远了,我从来没留意过戏剧。可是烤⽺⾁
的风味不容易忘记,这句话也跟着⼀再撩拨了我。年底下闲着,便学作了‘称⼼如意’”。可见,前⼈的提议很重要,后⼈的资质更是条件,她有写喜剧的潜质。剧本写好以后,杨绛说“先送给邻居陈(麟瑞)先⽣看,经他恳切批评后,重新修改。以后这剧本就转⼊李先⽣⼿⾥。忽然李先⽣来电话说,⽴刻就排演,由⿈佐临先⽣导演。李先⽣⾃⼰也粉墨登场,饰剧中徐朗斋⼀⾓”。如此⼀来,杨绛很⾼兴:“这真是太称⼼如意了!”
很明显,这⾥的“李先⽣”,是指李健吾先⽣。李先⽣是推动剧本上演的重要⼈物,况且,还亲⾃上台献艺。
说到李健吾先⽣登台的事,于伶⽼曾⼏次说过他上台的笑话。1982年6⽉,在北京国务院⼀招的⼀次会议期间,于伶介绍《上海戏剧》主编何慢和我与李健吾先⽣⼀起聊天。我带了录⾳机,还带上⼀本李先⽣的旧版书,本想请他签名留念。他说⾃⼰没有保存此书了。这⼀说,我就把此书改为送给他了,他很⾼兴。我马上提到他上台的⼀则笑话。
李健吾说,那年夏天,我们(剧社)维持不了了,我说我们改演喜剧吧。正好曹禺寄来《正在想》,我说演吧。于是⼜导演⼜出演,由夏霞主演,韩⾮演⼉⼦,我们⼀块演。
于伶笑说:“上台不准戴眼镜,要个东西不到了,哈哈,这些都是他的材料,你们要好好写出来。”于⽼指着何慢和我说。
“还有,他不抽烟,戏⾥要表演抽雪茄的,他要表演这个姿态:抽烟。从台上散戏出来,坐黄包车,那时三轮车还没有,黄包车夫问他到哪⾥?‘殡仪馆。’他住在殡仪馆的这条街上,因为抽的是雪茄烟,抽晕了。”
李⽼解释:“因为‘苦⼲’(剧社)太穷。上演⼀个⽉,抽到最后三四天,只剩⼀个头了,烟呛得不得了,烟醉了。”
我叫起来:⼀根雪茄烟上台要抽⼀个⽉呀!不得了。
于伶:是呀,在台上演,还要摆姿态,哈哈。
前辈们的那些事,李先⽣为戏剧献⾝的实⼲,可以传为佳话。
再说回来。杨绛在“序⾔”中表⽰:“不过我对于这剧本本⾝,并不惬⼼满意。匆促地搬上了戏台,我没有第⼆次修改它的机会,公演以后,更没有修改的勇⽓。直到现在,世界书局向我要它去编⼊丛刊,才翻出来重看⼀遍,尽量改动了第⼀幕和第四幕。可是躯⼲⾻骼已经长成了,美容院式的修饰,总觉得是⽪⽑的,不根本的。对于旧作品最好的补救,还是另写新作品。”
此话说得极是。她马上写好了第⼆个喜剧剧本《弄真成假》。就此,她有了“剧作者”的雅号。最后她说:“所以当这剧本印⾏的机会,除掉叙述写作的由来和感谢朋友的热⼼以外,我也没有旁的话要说。”
这⾥,是否⼜是李健吾先⽣的热⼼推荐出版?“序”没有明确的记载,然⽽明确这两部剧本由她⾃⼰修改了,才交由孔另境主编的《剧本丛刊》收⼊第⼀、四集之中。她在信中的记忆有些断⽚了。她说:“我的两个喜剧先后在孔另境先⽣主编的《剧本丛刊》出版单⾏本。我并未投稿,也未订合同,只记得忽有不知谁寄来样书⼆册和若⼲稿酬,稿酬不多……”写信时她已经98岁⾼龄了,要求她记忆⽆误也未免太苛刻了。知道了这两个剧本与《剧本丛刊》关系的前后经过,我想提的问题也就到此为⽌了。
“序⾔”写于1943年11⽉23⽇,附上初版书前。当时的上海已陷于敌⼿,演剧有许多限制,出版也如此,政治倾向不能太明显,但还是有“我们”和“他们”之别。杨绛⾃知“我的剧本虽然没有政治味,却正好可供抗⽇剧团作烟幕弹,恰好⼜很卖座”,⼤概这也是孔另境将此剧编⼊《剧本丛刊》的原因。
其实,⾃从太平洋战争爆发,1942年的春末夏初,全⾯抗战开始后维持了四年的“孤岛”局⾯最终被打破,⽗亲创办的华光戏剧专科学校⽴即停办。不愿在⽇军铁蹄下⽣活的⽗亲,⾯对沦陷的悲苦和民族⾃尊,他接受新四军联络员的意见,秘密离开了上海这个⽂化熟地,投奔苏北新四军。他的任务是在苏北东台垦区办教育。
不久,我这个“⼩苏北”出⽣在那⾥,在新四军的保护下,⽣活了⼀年多。由于敌军扫荡,新四军苏中区负责⼈管⽂蔚,通知⽗亲和⼀批⽂化⼈返回上海,于是全家四⼝只得⽆奈地回到上海。
由于离沪时变卖了家中的⼀切,这时,只能回到上海尊德⾥岳⽗母家中盘桓。为了养家糊⼝,⽗亲受
托为世界书局主编了《剧本丛刊》5集,共50册。内容⼤都为激发民族正⽓及讽刺之作,作者均为当时留沪不愿与⽇伪妥协、⽣活窘迫的作家,有姚克、杨绛、鲁思、李健吾、魏于潜、顾仲彝等。⽗亲本⼈也创作或改编了5部剧本,其中《凤还巢》曾由吴仞之导演搬上舞台。
有位有⼼⼈曾做过统计。他说:1940年后,孔另境为上海世界书局主编了五辑《剧本丛刊》。每辑⼗册,共有五⼗册之多。除孔另境⾃⼰写的五册外,其余都是留沪剧作家的作品,先后在1943、1944年出齐。这五辑《剧本丛刊》的封⾯,是钱君匋设计的。剧本的作者和书名如下:
王⽂显:《梦⾥京华》
孔另境:《李太⽩》《沉箱记》《春秋怨》《凤还巢》《蛊惑》
⽅君逸:《银星梦》《满庭芳》《离恨天》《花弄影》《红⾖曲》
柯灵
⽯华⽗:《晚宴》《孔雀屏》《雁来红》
邓昭晖:《妻》《丈夫》
周贻⽩:《绿窗红泪》《⾦丝雀》《阳关三叠》《连环计》
朱端钧:《圆谎记》
李健吾:《花信风》《喜相逢》《风流债》
佐临:《梁上君⼦》《荒岛英雄》
吴仞之:《赚吻记》
洪谟:《阖第光临》
姚克:《清宫怨》《楚霸王》《银海沧桑》《美⼈计》
胡导:《眼⼉媚》
袁牧之:《钟楼怪⼈》
袁俊:《富贵浮云》
黄鹤:《潘巧云》
杨绛:《称⼼如意》《弄真成假》
鲁思:《⼗字街头》《狂欢之夜》《蓝天使》《爱恋》
锡⾦:《赌徒别传》
魏于潜:《钗头凤》《甜⼉》
顾仲彝:《三千⾦》《重见光明》《新妇》《野⽕花》《⼋仙外传》
由于《剧本丛刊》宣传爱国抗敌意识,⽗亲最终被⽇本宪兵逮捕,受到酷刑拷打,直到抗战胜利前⼣,才被释放。《剧本丛刊》中的不少作品在上海话剧舞台上演出过,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其中姚克的《清宫怨》,后来在⾹港改编拍成电影《清宫秘史》,影响更为⼴泛。
20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