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眼
冉令香
那天早晨，一只棕趴儿狗贴树根蹭痒痒。我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它就像坠脚石一样温顺地跟定了我。我大步流星赶路，它就颠儿颠儿地紧跑几步；我不急不躁信马由缰，它则不远不近，谨慎地保持距离；我在站牌下等通勤车，它干脆停下，仰脸，耐心观察我的动向。那神情落寞无助，丝毫没有看家狗的张扬，似有无限哀怨。
被趴儿狗黏上，我有些后悔，倘若跟我上了车，怎么忍心赶它下来？正不知所措，那高个子老人牵着老伴的手慢慢走过来。这是他们的早间功课，我们几乎每天在相同的路段相遇。臃肿的老妇人腿脚迟钝，眼睛木然地向着远处，对周围任何事情视而不见。老人牵着她的手一会儿绕过人行道中间的路灯杆，一会儿避让对面匆忙而来的行人。他们没有任何语言交流，拉手的力度却恰到好处，总能让机械迈步的老伴及时避开障碍。
老人随意溜了趴儿狗一眼。那眼神像温柔的线，竟然牵着它乖乖地尾随而去。我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没几步，老人牵着老伴停下。趴儿狗眼巴巴地向他仰着头，期待什么似的。老人蹲下身子，温和地抚摸着它的脑袋说了几句。趴儿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视线，但眼角余光仍瞟着老人。后来，它干脆低下头左顾右盼，一副委屈的样子。
猛然，我发现趴儿狗的左眼像杏核儿一样肿胀。发炎了，还是白内障？我心里一惊，为自己的疏忽而羞愧。难怪，它一路追随，那是在向我求助。一个不会言语表达的动物，哀怨地垂头跟着走了那么久，还需要用声音来乞求吗？
我一直不敢和小动物哀伤的眼神对视。那些濡湿的眼睛中，流露的柔弱和无助像碎裂的玻璃，我稍不留神就被刺伤。儿子两岁那年，朋友送来一只京巴。它刚满月，毛茸茸的，雪球一样缩在纸箱内。我把它抱出，放在阳台，它嘤嘤低吠着在纱门外转来转去。我喂食给予安慰，它急吼吼地扑过去，伸着鲜红的小舌头焦躁地舔舐，不让人靠近。不喂食的时候，它一直哀叫，乌黑的眼睛、鼻头、嘴巴紧蹙在一起，一副愁眉苦脸样儿。那婴儿哭泣般的叫声，搅得我心神不安，我当天下午便又将其送还朋友。
那个早晨，那只趴儿狗哀怨肿胀的眼睛，再次扯疼了我的神经。一连几天我都放不下。
夜刚俯下身子，像无意间翻倒的墨水瓶缓缓洇透大地时，路灯迫不及待地睁开眼，街边花园就笼罩进朦胧柔和的光晕里。大转盘绿化带的交谊舞场，那老人成了炫舞的主角。一曲曲节奏明快激昂或舒缓柔曼的乐曲，只不过
是他情感抒发的佐料。他完全投入，、慢四、恰恰、伦巴，那些在夜空中摇曳的音符连接起一条柔美的曲线，牵引着他胸中酝酿的情愫澎湃流溢。夜幕下的激情荡漾与白天牵手的蹒跚而行，判若两
人，有谁能想到古稀之年，除了日复一日的牵挽陪伴，还有夜中如此绚丽的绽放。
舞场边的石凳上，臃肿的老伴儿默然而坐，眼睛追着舞场中熟悉的身影起落旋转，完全没有清晨的漠然木呆。也许，音乐驱走了她眼神中的孤独，唤回灵动的神采，奔放的舞姿荡起了沉睡的生命涟漪。那一刻，不知她脑海深处存留的画面是否在闪电般切换，曾经失落的记忆之火是否在跳跃闪现？他俩曾是最默契的舞台搭档，去年她渐渐把自己丢了，他一边牵着她慢慢行走，一边想尽千方百计刺激她捡拾失落的记忆。
那只趴儿狗在草地上埋头东嗅西，绕着石凳转圈，绳子越绕越短，最后无奈地坐在草间，咕噜着眼珠打量周围的喧闹。绳子的另一端就拴在她的右腕。对面的高档酒店，旋转的霓虹灯显示着硕大的动感图案，飘逸变幻的彩落在草坪上，像翻飞的蝶。趴儿狗轻吠着，兴奋地抓捕图案。它那只发炎的眼睛呢？我极力想看清，又一轮图案旋转而来，它欢快地扑打时，暴走队踩着高亢震撼的进行曲走过去了；广场舞大妈们动作整齐划一，走起圆场舞步；滑旱冰的孩子迎着夜风疾驰……
趴儿狗那只发炎的眼睛，早该不疼了。否则，它会避开霓虹的喧闹，俯卧在幽静的角落，安抚它痛楚无助的灵魂。
还有，一双泰迪的眼睛穿透夜幕的遮障，戳痛了主人的心。
白天，那只娇小的泰迪张扬着一头棕褐卷发，焦躁地咆哮腾跃，要挣脱绳索冲出门来。只因女主人怀里一岁多的孩子，被另一个年轻姑娘抱过去逗乐。在泰迪眼里，自己的守护者脱离了安全的港湾，它要奋力扑救。孩子睡觉时，它定然守候在门口一动不动。一旦有任何动静，它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四肢撑地，进入攻击状态。那天，仓促出门的女主人忘了和泰迪打招呼，它受到冷落而郁郁寡欢，竟然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夜晚，忙完活计的女主人才想起泰迪，视频聊天时，见泰迪蜷卧在角落无精打采，黑幽幽的眼珠一翻转似有委屈的泪水溢出。女主人感叹不已，连夜赶回安抚，才暖化了泰迪忧郁的心。
人生不易，狗生也不易。狗眼看人心，是另一种水落石出的晶莹透彻。
城里的夜越来越淡，城里人的睡眠越来越浅。夜晚的沸腾连接白昼的奔波，灯光的炫舞掩埋了日月星光的冷静和理性。那个夜晚，暴雨洗净了所有喧哗，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激荡着整个世界的胸膛。
我走进火车站桥洞，盘踞在水泥洞顶的聚光灯恰好镀了他满身金黄。他在自顾自地拉二胡，《望星空》中流淌的深沉思念，被二胡凄婉的音渲染，被哗哗的雨声冲搅而摇摆不定。一块木板，四个简易铁轱辘，再加一把黑二胡，承载了他所有的生存重负。他蜷缩在木板车上，膝盖骨凸出，两条瘪瘪的裤管压在身下。一只锈迹斑斑的搪瓷茶水缸，里面散乱的钢镚和潮湿的毛票，提不起任何情感温度。茶缸上面的红漆字已残缺不全，但依然可辨得出“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由此，可透视茶水缸所经
历的那段火热的历史，也可猜想它的男主人的斑驳人生。或许，残疾男子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只不过偶然经过某一废品收购站，流转到了他的手中。
他正沉浸于乐曲的跌宕起伏，头和上身随情绪变化震颤、摇动。眼睛凝视着桥洞外那家
商店黑兽一样的檐角，你看不透里面的山高水远、喜怒哀乐。我习惯性地摸出钱夹子，里面是几张整齐的粉百元票！略一犹豫，我收起钱包，僵挺着脖子从他身边走过。不出几步，又心怀忐忑地返回，抽出一张崭新的钞票盖住了湿冷的茶缸底。身后，二胡曲热烈激昂起来，灌满我的耳朵，送出桥洞来。以前，但凡相遇，我不管多少都会顺手放进一张钞票。但自从听说了他的家事，心里疙疙瘩瘩，说不清什么滋味。
我与他时常在菜市场相遇。他两手撑地，慢慢向前划动木板车。菜市场的摊主性子好些的，随手扔进几个零钱，跌落在搪瓷缸子外面的，他从不会追着去捡；性子不好的，见他划着木板车走近，“呱嗒”耷拉下的脸足够二尺长，眼皮都不会翻翻，他也就双手撑地，一划一划，从摊位前经过，绝不回头看人的脸。两条空荡的裤管有时掖坐在身下，有时荡游着扫过地面，有时是短暂的停滞，又被风卷着丢失了方向。
来往杂沓的脚步，有驻足叹息者，放下一两张纸币转身离去；也有熟视无睹者，仓促走过；旁观者忙里偷闲瞭他几眼，似乎在暗中打量他一趟来回到底有多少施舍落入茶缸。当然，硬币落入茶缸的清脆
撞击更有冲击耳膜的动力，但他沉静如雕塑的脸一直向着阳光的方向。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茶缸里到底有多少内容。贴身走过的时候，我把两张纸钞放进去，里面五角、一元、五元、十元的纸币立刻接纳了带有我手的余温的同类。
他常拉的曲子有《好人一生平安》《父老乡亲》《父亲》《母亲》《十五的月亮》等表达祝福和思亲类的歌曲。这个生活在暗淡光影里的残疾者，内心世界是阳光灿烂的吧。尽管无人关注他的伤残，也无人询问他的来踪去影，他却以最淳朴的感恩之心回报每一个帮助他的人，把音乐和祝福送给匆忙的路人。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他的每一次消失都会引发我的诸多猜测。当他“吱吱呀呀”的二胡又在路边吟唱时，我的心里才一阵释然，他的生活在照旧轮转。
前年春天，关于他的家事突然传遍了整个菜市场：他在老家盖起二层楼，两个不养老，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全靠他。“要饭要成了百万富翁，比天上掉馅饼还容易。”烂菜帮子和闲言碎语劈头盖脸乱砸，菜市场里再也不见他的影子，原来转战到了熙来攘往的火车站。
身后突然有急刹车的尖叫，一辆贩卖蔬菜的三轮车搁浅！右轮陷进下水道，人和车子栽倒路边。这段屡修屡坏的路面真该安上一条拉链，随时拉开倒腾出内脏检修一番。那是只幽深的眼，眼窝塌陷，直通城市内脏，它又如城市的肚脐，收敛回流最肮脏最幽暗最冷漠的东西。暴雨冲刷，路基下陷，掀开了它的眼罩，冷森森的下水道口，“呜喽喽”吞咽着浑浊的雨水。周围几个红白相间的警示路障，被暴涨的雨水冲得东倒西歪。
三轮车主忍痛爬起来，骂骂咧咧拖出车子，丢盔弃甲，歪歪扭扭骑上走了。摔烂的西红柿、碎裂的黄瓜、压瘪的茄子、破裂的青椒，红绿黑紫，乱糟糟地躺在雨水中，衬着这条碎裂的雨路。
安置好几个路障，我寻了一圈却没发现下水道口的盖子。再看发车时间，已容不得耽搁！我急匆匆上路，皮凉鞋灌进雨水，脚下“啪叽、啪叽”一路响。
第二天早晨，我习惯地拿着手机滑屏，一则消息跳进眼帘：x市一参加高考的女生，下午两点十四分左右，因冒暴雨赶赴考场，不慎跌入路口的排水道中，被水流迅速卷走。事件发生后，当地的公安、消防和其他有关部门迅速赶往现场搜救，直到17时15分左右，于另一排水口搜救到该女生并紧急送往医院。不幸的是，目前该女生已停止呼吸。（6月8日《XX
早报》）
恐惧如一箭矢袭掠心头，我随手输入“下水道”三个字搜索，一排排红字体跳出，“下水道吞噬一17岁女孩儿”“下水道吞噬男童遗体被到”“下水道吞噬工人两死一伤”“一民警救援中差点被下水道吞噬”……太阳穴有根筋脉砰砰狂跳，我心急气粗，仿佛被下水道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我匆匆滑屏，急于搜寻些什么。
“火车站桥洞下水道口塌陷，四轱辘木板车堵住了夜之眼。”这条消息突然跳出来，细细读着，我揪扯的心“啪嗒”落地，慢慢复位。
【作者简介】冉令香，作品见于《青年作家》《作品》《山东文学》《散文百家》等刊；著有散文集《静读时光》《胡同：遁入老时光的一截柔肠》。曾获齐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等。现居山东泰安。
《青年作家》所发作品2021年被转载、收入选本及获奖篇目
1、《散文海外版》2021年第1期转载商震散文《远通吴楚》，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第12期
2、《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1期转载大解小说《洪荒纪》，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1期
3、《散文•海外版》2021年第3期转载吴文君散文《高阳一梦》，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1期
4、《作家文摘》2021年3月5日转载姜宝才散文《莫言的“五福”》，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1期
5、《散文选刊•选刊版》2021年第4期转载江子散文《养一只美狐》，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2期
6、《散文海外版》2021年第5期转载沙爽散文《橡皮擦》，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3期
7、《散文选刊•选刊版》2021年第5期转载侯志明散文《向牛致敬》，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3期
8、《小说月报》2021年第7期转载郊庙短篇小说《无可无不可》，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6期
9、《散文海外版》2021年第7期转载冯祉艾散文《故乡的桥》，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
10、《散文选刊•选刊版》2021年第8期转载夏榆散文《流散——重走西南联大之旅》，
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6期
11、《小说选刊》2021年第9期转载潘灵短篇小说《偶回乡书》，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7期
12、《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1年第10期转载赵志明中篇小说《歧路亡羊》，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
13、《散文选刊•选刊版》2021年第10期转载俞胜散文《再游三坊七巷》，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7期
14、《小说月报》2021年第10期转载曾剑中篇小说《慈悲引》，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
15、《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11期转载潘灵短篇小说《偶回乡书》，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7期
16、《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转载熊德启短篇小说《镜中鹅 》，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11期
17、《小说月报》2021第12期转载刘建东短篇小说《稀少的听众》，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
18、王苏辛中篇小说《象人》（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入选2020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
失落的记忆19、孟小书短篇小说《舞者》（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第4期）入选《2020年太阳鸟文学年选•中国短篇小说精选》
20、邱华栋短篇小说《绳技》（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第7期）入选《2020年太阳鸟文学年选•中国短篇小说精选》
21、孟小书短篇小说《舞者》（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 期第4期）入选《2020年中国女性文学选》
22、杨争光 / 王棘 访谈《文学属于“过于喧嚣的孤独”——杨争光访谈录》
（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第6期）被收入《真意凝结 杨争光作品评论集》一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9）
23、刘汀短篇小说《AI概要》（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第11期）入选《2020•北岳•中国文学年选•短篇小说选粹》
24、渡澜短篇小说《三丹的羽毛》（原载《青年作家》2020年 期第4期）
获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双子星”奖。
25、潘灵短篇小说《偶回乡书》入选漓江出版社《2021年中国小说年选》（短篇卷）
26、潘灵短篇小说《偶回乡书》入选吴义勤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21年短篇小说卷》
27、潘灵短篇小说《偶回乡书》入选王昕朋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选本》
28、三白短篇小说《远行》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青春文学》选本，原载《青年作家》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