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中的无权女性和掌权女性
——镜花水月,浮华苍凉
朦胧虚飘、胡琴咿呀的白公扪里,随着三爷三奶奶四奶奶吵吵嚷嚷地上楼,这个腐朽旧家庭的故事便开始了……
得知白流苏前夫的死讯,白家人齐上阵劝服警告已离婚七八年的白流苏前去奔丧守节。白三爷以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威逼;白四奶奶以“扫帚星气运”的借口嫌弃讥讽;白四爷又以“不毁一桩婚”的软刀子劝服。离婚后的白流苏仿佛一个人人都嫌的重包袱。而前夫的死亡给白家人带来了机会,于是将“守祠堂”美名其曰为“堂堂正正”、“饿不死”,实际上,丰厚的遗嘱让白家人原形毕露,张开可怖的獠牙扑向仍有可用之处的白流苏。这样一个唯利是图,心怀鬼胎的大家庭便訇然展现在了读者面前。
值得注意的是,白三爷提到“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一个女子孤零零的守祠堂是不被允许的,似乎唯有“留下后代”才有资格追随祭奠死去的丈夫,过继也只能是侄子而非侄女,甚至我们习以为常的成语“一男半女”也在此刻刺眼得令
人辛酸无奈。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女性近乎作为生育机器来传宗接代,而母凭子贵,女性的权利地位只能通过儿子确立。这样的人情伦理在当时西方平等思想的冲击下纹丝不动,“法律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改不了!”这一句话细思极恐,白流苏这个望族小尚且如此,出身普通的妇女又当如何呢?或许如《祝福》里的祥林嫂一般直接被掳走吧。“离婚”的存在分明为女性提供了一条求生、脱离苦海的道路,但希望也最终在伦理纲常的闲言碎语面前泯灭。
在五万字的小说之中,一些人物或许很少出场,但在留下的蛛丝马迹中仍能窥见那个乌烟瘴气的时代,窥见人们真实的丑腔恶态。在这里,我想将小说中的女性分类成“无权”与“掌权”,拨开那层无形的云雾。
一、无权女性
1、白四奶奶——尖酸刻薄掩悲苦。
白四奶奶出场便用辛辣难忍的讽刺语对着白流苏直插一刀,“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在四奶奶口中,白流苏就如祥林嫂般“沾了祖宗的东西,不干不净”,她卸磨
风一样的女子
杀驴,在花费光白流苏带来的钱财后便毫不留情地讽刺批驳,因为在她眼中,只要自己拉着胡琴的丈夫还在喘气,只要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便能睥睨得志地讥讽这个败兵之将。但“本是同根生”,同为妇女的白四奶奶从未察觉自己深陷男尊女卑的囹圄,男女间感情的正常分离她认为是不贞不划算,妇女婚后奔赴娘家她认为是投奔他家蹭吃蹭喝,无论如何妇女都是不安分不守妇道的。如此看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一思想早已嵌入白四奶奶灵魂,于是,她毅然站在夫家角度,唾弃白流苏这个嫁出去的“外家人”拖累娘家,背叛夫家,赫然成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刻薄女人。
在后来的叙述中,我们知道整个家业原本在四爷手上,因他经营不善,狂嫖滥赌,挪用公账导致亏空,被三爷夺了权。而妻凭夫贵,白四奶奶也因丈夫的“倒台”而将掌家权拱手让人。因而,纵使生下了白家的宝贝儿子,丈夫和自己的无权无势又将如何保证儿子前途无量呢?于是,四奶奶千方百计地将女儿塞进与范柳原的婚事,为宝贝儿子寻得庇佑,顺便安享晚年。
最后白四奶奶提出离婚,不免让人一笑,小说未提及四奶奶的情感状态,但也可以从白四爷生活的展现窥得一二。四爷在小说开场便在拉着咿咿哑哑的胡琴,家庭会议也自知没有
置喙的余地,便躲在一边拉胡琴。胡琴咿哑的声音就如四爷的心声,只敢在万盏灯的夜晚期期艾艾地发声。在讨伐白流苏回夫家守祠堂时,白四爷更是充当温和仁慈的白脸,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借口动之以情,但在温和手段背后实际上是软弱无能、没有地位的体现。而庸俗势利的四奶奶忍受得了这个窝囊无能,害自己失去掌家权的男人吗?答案想必是否定的,但同时,白四奶奶还没有胆量与这个无能的男人告别,没有胆量告别“白四奶奶”的名号独立生活,因而忍气吞声,将恶气发泄于白流苏身上,贬低对方来拔高自己以此来自我安慰、获得快感,即“就算我的男人窝囊,也比你没有男人强”。因此,当平日嘲讽践踏的白流苏都“飞上枝头变凤凰”,四奶奶提出离婚也不无奇怪了,即自己也冒个险离个婚,从头开始捕获下一个男人。于是,白四奶奶可悲地变成了曾经唾弃不屑的离婚女,恶性闭循环就此开启,可笑又可悲。
2、白流苏——艰难玉成留悲凉。
小说阅读之始,我常站在白流苏角度,为白家人的冷漠势利、唯利是图感到愤懑不满,但当白流苏埋怨“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的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时,便觉得白费了之前的情感,只觉得可笑感慨。
祥林嫂被卷入封建礼教深渊,自我唾弃,想通过赎罪的方式洗刷污秽。而白流苏也自我贬低、自我物化,以“没念过书,无事可做”作为依附男人的借口。我想并非“无事可做”,只不过自恃淑女,宁愿寄人篱下,忍气吞声,也不愿做杂事拉低身份,因而从未想着脱离家庭与男人,试着去外闯荡一番, “价值不菲”的婚姻便是唯一出路。经济不独立,谈何精神独立?白流苏早已被异化成寄生虫,潜意识依赖男人,失去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被自私自利的白家人嫌弃也情有可原。“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因而,当富贵多金的花花公子出现时,被家里人激怒的白流苏极具侵略性地与范柳原进行恋爱博弈,意图在求得富贵生活铁饭碗的同时证明自己魅力犹存,以此来扬眉吐气。
在白流苏眼中,婚姻中从没有真心的爱情,只不过是各有所职、各取所需罢了,丈夫在外奔波供养家庭,妻子管家理事维护家庭,家庭稳固而坚定。不幸的是留学归来的范柳原虽钟情于传统的真正的中国女子,但常年的风花雪月早已让他习惯于片叶不沾身,他又如何会为这个近30岁风韵犹存的女人下来呢?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天生你强我弱的战役。于是,在这场你来我往的婚姻博弈中,白流苏始终落于下风,渴求婚姻的她不甘于沦为,但范柳原玩弄于鼓掌中的自信与欲擒故纵的计谋还是使得青春飞逝的白流苏咬牙切齿地做出让步,谋得了一份的“临时工”。但“倾城之恋”又怎会让白流苏扫兴而归呢,香港
沦陷,范柳原出国不成,便返回白流苏,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空袭中,白流苏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边,蒙了双重危险。但同时,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在炮火连天的大肆攻击下,两人共患难同生死,逃命中互为累赘的同时一份“责任感”悄无声息地萌生。于是,原本表面的、浅层的、肉体的的男女情爱骤然升华成夫妻间的相守,“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在战火连天中,钱财与爱情灰飞烟灭,“安稳”成了最安全也最难获得的东西。而两人对这一事实的心有灵犀让他们定下心来,如普通夫妇一样平凡生活,彼此依偎,相互取暖。某一程度上,白流苏在这场博弈中确实赢得了想要的“当家主母”身份,将范柳原牢牢把握在手中。可是,范柳原真的爱白流苏的吗?爱到愿意放弃一片森林,只钟情于她吗?毫无疑问,答案是否定的。范柳原将从前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不用再花心思说情话情话取得芳心,这表明白流苏已彻彻底底地属于范柳原的妻子。但当婚姻中无比踏实的白流苏回想起范柳原曾经的甜言蜜语,仍旧有些许怅然若失。无爱的婚姻终究有着难言的悲凉。
畅想白流苏婚姻的未来,或许未必稳固。这个花心风流的男人是否会遇到下一个“白流苏”,或许她能淡然包容,但若波及到自己“当家主母”的地位,例如另一个“白流苏”生育出儿
子,白流苏还能作为胜利者不屑潇洒地笑吗?她也许重操旧业,以自我魅力捕获男人,但到时的她还有着“半透明青玉般的脸,滴滴娇的清水眼”眼吗?一切皆为未知,而这份未知的无奈背后更有着无限的苍凉落寞,归根结底,“经济独立”从来都是女性需铭记的生存之道,否则“真心”随时可能跌入社会的现实洪流中,不见踪影。
二、掌权女性
1、白三奶奶——忠于“职守”护丈夫。
小说中关于白三奶奶的描写非常少,第一章中,三奶奶没有参与“劝服白流苏为前夫守节”的骂战,而是在听到丈夫“你还不去陪陪她!”的命令后,温和顺从地选择下楼陪客。可以看出,白三奶奶在这个落魄的名门望族中扮演着“管家者”的身份,有资格作为白家代表招待外客。但值得注意的是,白三爷用“撵”的动作发号施令,指驱逐、赶走。纵使三奶奶作为管家者精明强干,为家族尽心尽力,但白三爷这份“不尊重”让三奶奶像佣人一样,为家族服务理所应当。
而白三爷理所应当地命令白三奶奶招待徐太太,而不自己接待。或许是因为白三爷早已潜
意识地将她置于男性之下,即妇女没有资格自己亲身接待,这既贬低了掌家人白三嫂,也贬低了客人徐太太。这种无意识状态下的言行是没有经过主观分析而做出的一种本能行为,真正反映事情的本质。白三嫂毫不迟疑地转身下楼,也可以发现,她和所有白家女人一样,被同化荼毒,且从未察觉。又或者小说没有特意去考究,白三爷只是因为事情紧急而匆忙上楼,白三奶奶因为事情匆忙,自乱阵脚,因而听到指令便潜意识听从,但我想这短短5万字的小说,一字一句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因而我倾向于前者的猜测。
2、白老太太——息事宁人求为家族。
白老太太,白流苏的亲身母亲,也是这个败落的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而当这个有着极高权力的人面对亲身女儿白流苏被“讨伐”回夫家时,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异常冷漠,“你四嫂就是这样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老太太的话避重就轻,不仅没有直接安慰呵护,反倒站在儿子儿媳的立场上,或者说站在整个家族的立场上冷漠自私地旁观白流苏痛苦哭诉。在白老太太眼里,三爷四爷作为男人是家族的顶梁柱,而三奶奶掌家权,四奶奶生下了儿子,都是对整个家族有“卓越贡献”的人,反观白流苏,虽是亲身女儿,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白流苏带回来的钱财早已花费
光了,也便不用好心好意地仔细伺候。因此,就算自己有能力改善女儿处境,白老太太也百般推诿,显得冷漠无情。
不仅如此,白老太太还热情地张罗着宝络的婚事,女儿的爱情早已异化成一次次明码标价的算计与交易,只要家产丰富,花心风流又当如何?白老太太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意图亲手将宝络推向“美满”的婚姻。或许,老太太自己也曾被母亲这样安排过婚事吧,而这样恐怖的循环在男权社会、在女性被物化的社会不断延续,温馨的亲情变得残酷无情。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而这堵墙命运般地在香港沦陷中坍塌,这场虚张声势的爱情也在战争中归于平静……